卞成礼这话刚出了口，穆昶顿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当即连脸上都炸红了。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地瞧着卞成礼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的，急切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卞成礼看着人模人样，怎么还会去那种腌臜地方？穆昶心中不知是警钟大作还是有些失望，一瞬间居然有种想离卞成礼远一点的感觉。

然而卞成礼的嘴角却还挂着笑意。他的眼睛里含着狡黠的笑，仿佛将穆昶的心思都看穿了一般，他手中的折扇轻轻往穆昶头上一点，开口缓缓而来，道：“你在想什么？是我三叔家曾经纳过一房妾室，便是青楼中出来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去三叔家玩耍的时候，这妾室经常来招待我们几个，还会给我们几个唱曲儿解闷。那时候也不懂事，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她唱的是青楼里的曲儿。”

卞成礼这么一说，穆昶悬着的心顿时重新安顿了下来。他终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后怕的表情，但转瞬却又好奇起来，看着卞成礼重新问道：“后来呢？”

“后来——”卞成礼眯起了眼睛，晃了晃手中的折扇，似乎在努力从记忆中搜寻那段往事，半晌，他才声音平静如同诉说着古老旧事一般幽幽开了口，道：“后来，我三叔觉得她不检点，改不了青楼里面的性子，就把她关进了黑屋。再后来，便见不到她了。”

卞成礼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起伏的情感，平铺直叙的声音，敲击在穆昶的心底，却让少年人心中一颤，心湖中荡起一片涟漪。他仿佛透过这些轻飘飘的话语，窥见了一个年轻女子不能自主的一生，那沉没在黑暗中的艳丽身影，似乎还带着不甘的冤屈。

沉默，似乎是最好的声音，然而穆昶却开了口，道：“既要她放浪的美貌，又要她恪守的规矩，就是神仙娘娘来了，怕不是也要被一根麻绳吊死。”

这话虽是少年心直口快，却也着实带着些怨气了。卞成礼没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用折扇轻轻点了点穆昶的头。少年似乎还在气恼，然而很快，穆昶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因为那间小屋中的琵琶声停了下来。

那弹琵琶的女人虽然已经一曲作罢，可她似乎瞧着眼前两个呆滞的女孩很不满意，不免又用婀娜多姿的声音补了一句，道：“你们以后啊，跟着我好好的学，这都是能让男人欢心的曲儿，男人都爱听这些。”

这对两个女孩来说实在宛若霹雳一样的存在，她们并没有回应女人的话，而是沉默了半晌，那个大一点的女孩才小心翼翼道：“周姐，我们一定要学这个吗？”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经过了生活的打磨，却还很稚嫩。

被叫做周姐的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又似乎对两个女孩的稚嫩很是见不得，听女孩这么问，她的口气不免高傲起来，道：“学，当然要学。你们马上就要成为人妇了，讨自己丈夫欢心，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现在还不懂，我这在家里啊，天天给你们周大哥唱曲儿听呢。”

她这话说得言之凿凿，可落在两个女孩心中却还是如同飘零的树叶一般无根。她们面面相觑了起来，那年少一点的女孩似乎胆子更大一些，当即便开口道：“讨丈夫欢心是没错，可你这曲子听着可是猥琐，不像正经人家会唱的东西。我娘在家中从没唱过这种东西。”

她们虽然年少，但也并非全然无知。冥冥之中，她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故而据理力争起来。

然而少女们的戒心和疑惑，似乎触怒了女人的底线。她的声音和态度一瞬间变得犀利起来，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琵琶精，怒道：“教你们学你们就学着！你们要是不肯学，这门亲事就告吹了！”

这话显然是在威胁两个女孩，大一点的那个似乎被吓到了，但小一点的那个却骤然逆反了起来，甚至不服输地叫嚷起来，道：“告吹就告吹，我们这个年纪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吗！就是别人家再穷，也不会教人唱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小姑娘倔强的伶牙俐齿很是令人称赞，然而周姐却只是轻蔑的一笑，丝毫没有被小姑娘的言语打动什么，反而嘲讽似的开口，道：“说得挺好，既然你们不同意这门亲事了，你们把两百大洋还回来啊，给钱啊。”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连最倔强的小姑娘都沉默了起来。那个大一点的女孩，甚至也觉得妹妹说得太多，甚至还轻声劝妹妹少说两句。然而那周姐却不依不饶起来，如同一个长舌的妇人一般喋喋不休，道：“钱呢？把钱还回来啊？没钱吧？也是，那两百大洋，都被你们的穷鬼妈妈拿去办丧事了，你们哪还来的钱啊？以后你们就是我周家的弟妹，如今周大哥心善，让我带着你们学点东西，你们若是连我的话都不听，这以后到了婆家，还怎么相夫教子，怎么孝顺公婆？觉得我话说得难听啊？以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说得更难听。怎么样，还不是要受着？你还能拿棍子打了不成？”

这女人滔滔不绝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一把枷锁，要将两个年轻的灵魂禁锢在三纲五常的礼教之内。不止是两个年少的姑娘听得愈加沉默，就连墙角偷听的穆昶，都觉得心中一片凄惨的冰凉。

他似乎觉得有些窒息，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可以呼吸，若不是卞成礼轻轻揉着他的肩膀，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些昏沉了。

好在卞成礼还在身边，这让穆昶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道：“正经人家谁会学这种东西，他们是要把这两个姑娘卖到青楼里面去？”

卞成礼不置可否，他敲了敲折扇，道：“逼良从娼，这伙人恐怕是想吃这家的绝户。”

事到如今，这伙人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想到这一晚上他们经历的种种，想到灵堂里哭天怆地的张大嫂，又想到那张因为吸食大烟而枯槁如同恶魔的脸，穆昶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压抑不住。少年人顿时攥紧了拳头，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出去。

卞成礼手下一个不留神，想要拉住他的袖子却没有办到，便只能警惕地开口唤他回来。然而怒火攻心的少年哪里还听得进去卞成礼的话，他就好像一团燃烧的小火苗，怒气冲冲、毫不掩饰地推开了这件屋子的门。

听见房间中传来了尖叫声，卞成礼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便只能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从黑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跟着穆昶的步伐往那间屋中去。

而屋中的三个女人，显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冲进来。

那抱着琵琶的周姐，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徐娘半老，却穿着娇嫩的鹅黄色旗袍，看着风韵犹存。而另一边的两个女孩，却穿着朴素的青色衣裳，梳着传统的麻花辫，稚嫩的脸庞因为穆昶的突然出现而显出一点惧怕的神色来。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周姐的表情顿时狰狞起来，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母鸡，想要冲穆昶扑过来。

穆昶却丝毫没有在意周姐的攻击，他甚至懒得看这个女人一眼，而是真诚地看向两个女孩子，声音洪亮毫不掩饰、斩钉截铁道：“你们不能跟他们走！你们被他们骗了！根本没有什么亲家！他们想把你们卖到青楼里面去！”

这话显然是重量级的，两个女孩刚刚虽然心有疑惑，可如今听穆昶直白地这么说，脸色顿时吓得惨白起来。她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最坏的结果，当即惊恐无助地蜷缩在一起，六神无主的双眼一时间不知该落在穆昶的身上，还是该落在周姐的身上。

那周姐没想到穆昶会说上这么一句，她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转瞬却又变得更加凶恶起来。她已经完全不顾形象，甚至不惜用手中的琵琶去拍打穆昶，嘴里更是骂骂咧咧道：“你是谁啊！你哪里来的疯子！在这里说什么胡话！”

穆昶虽然被打，但脸上神色却更加坚定，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他的声音更加斩钉截铁，道：“是我亲耳听到的！你们那个周哥！他偷了你们父亲的车，逼着你们的父亲上吊！现在他们想把你们卖到青楼里面去！他还惦记着你们的两个弟弟！他想吃你们家绝户！”

这话显然比要把两个女孩卖到青楼去更令人窒息，少女们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是白纸一样，就连她们单薄的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或许是巨大的刺激让两个女孩一时间说不出话，房间里便只剩下周姐张牙舞爪的叫骂声。

她的表情好像最凶狠的猛兽，想要将穆昶撕碎。然而在她做出更危险的行动之前，卞成礼已经一把拉住女人的手腕，以四两拨千斤般的力气，一把将女人的手臂拧了过去。筋骨的扭曲让女人发出凄惨的哀嚎声，她手中的琵琶也终于拿不住，裂锦一声落在地上，砸出四分五裂的一声。

“你们是谁啊！你们到底哪里来的！在这里说什么胡话！救命啊！救命啊！”

她开始喊叫起来，声音在清冷死寂的夜色中传的很快。仿佛也只过去了几分钟，便有火光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卞成礼和穆昶都知道，他们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那些人不可能听不到。如今，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和人影，穆昶心中反而安定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如同守护神一般站在房间的门口，与卞成礼一同面对着那些从黑暗中涌现的猛兽。

他虽然心如擂鼓的害怕，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因为身后有他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