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边站着外人，纵然她心中早已掀起万丈波涛也只能绷着脸，不敢将情绪外露太多。
可宫中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太子妃看着顾今突变的脸色，便立时明白这件事顾家这个小郡主可能并不知情，于是心思微动，安抚她道：“父皇为了你女儿家的名义，因此不能明着处理谢艺杰。顾小王爷心中念着妹妹，在他出京当天便出手杀了。太子殿下也是有妹妹的人，心中自然能感同身受，便交代了京兆尹府私下压了下来，可见对顾王府的爱护之心。”
顾今低着头没有接话，太子妃主动挽上了她的手臂，远看似是姐妹在亲昵。她没带顾今重新回到殿内，反而将人带离，边走边道：“本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面，可一见你本宫便觉得亲切，就像是家中小妹一般。可自从进了宫，家中再无姐妹只有君臣。如今见了你们兄妹相互爱护，更让我心生羡慕……”话中带着些啜泣。
顾今见状，拍了拍她保养得宜的玉手，以作安慰：“娘娘有殿下爱护，也是他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太子妃轻拭眼角珠泪，柔柔开口道：“本宫见你甚是喜欢。如果你不觉得宫中无聊，便常来这里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可好。”
这话说得让顾今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只能垂眸点了点头。
宫宴结束，回府的路上。
顾今抱着手炉坐在车厢一侧，微微侧身看着顾朝正倚着车厢壁闭目，又想起刚刚在殿外听到的话。
一段似是早已消失了的记忆如涟漪般蓦地划过了她的脑海——
她看见满身皆是血污的自己无力地攥住顾朝的衣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替我杀了他……
原来，是她对顾朝说，杀了他。
顾朝也一如答应了她的那般，替她杀了他。
车内酒香熏的人昏昏沉沉的，顾今看着他，心绪复杂。
在她的印象里，顾朝好像从来都是强悍冷静自持的，好像这世间没什么能够扰乱他精密的步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话，冒着滔天的风险完成了对她的承诺。
面前的顾朝和梦中的他，此时如千丝万缕般被牵引在了一起，顾今第一次生出这样迷茫的情绪。
他到底还有多少面，面向自己的又是哪一面。
顾今怔怔地伸手，掠过面庞时却感觉到一阵过热的吐息喷洒在自己手上。
想起他早上才刚刚退了热，顾今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顾朝？”
见他不应，顾今又靠近了些，想要伸手去试试他额头上的温度。只是刚刚要触及他的脸颊，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少年却像是惊醒般，猛地睁开了幽深的双眸。
下一瞬，顾今只觉得眼前一花。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顾朝一把扼住手腕狠狠抵在车厢壁上。
腕上的双环银铃随着马车叮铃作响，墨发如瀑散落在两人之间。
近若咫尺的距离让她也好像浸在了果酒的香醇中，顾今感觉腕上的手如热铁一般钳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灼热的鼻息火燎似的喷在她颈侧的齿痕处。
还未长合的伤口似在微微发痒，可她心里却不由得涌起一股战栗。
倒映在她瞳仁中的顾朝平日的淡然不再，这张俊美狠戾的面庞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顾今觉得自己仿佛是他已经盯上的猎物，短暂的蛰伏只是为了更凶狠的将她吞吃入肚。
挣扎间，银铃在这密闭的空间中叮叮作响，可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滚烫，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
顾朝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双眸虽然有些涣散，但其中的寒意不减半分。黑冰似的眸子只轻轻一扫，便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突然间，他的手指轻轻掠过她颈间的齿痕，指尖所碰之处皆泛起一阵轻轻的颤栗，五指抵在喉间渐拢……
顾今蓦地瞪大双眼，眸中倒映着他混沌而又凌冽的神情。
一瞬间，早已被她埋在深处的记忆翻滚着上涌，眼前的人仿佛与梦中夜晚锦帐中的人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顾今心头一麻，然后忽然从心底里止不住地涌出一阵战栗。
她的双腿早已被顾朝膝盖牢牢抵住，只得扭动双腕在顾朝的桎梏住她的掌心中挣扎，动作间扯落了车厢内挂着的帷幔，飘飘洒洒盖在两人身上。
顾朝的动作仿佛顿了一下，而后缓缓从方才的紧绷中回神，眼中的寒意渐渐褪去，扼住她腕子的手也慢慢放松了力道。
顾今喘了口气忙错身退开。
顾朝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垂首，五指虚握，掌心中仿佛还残留着少女纤白脖颈上的温热。他一手抚着额头，唇色略略发着白，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声说道：“我刚刚……在宫中饮了太多酒，抱歉。”
东宫的酒初入口时甘甜醇厚，但后劲却不容小觑。再加上高热才退，一不留神便容易被酒香凉风吹昏了头脑。
顾今显然还有些回不过神，他看见少女退至角落处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形容，低着头轻轻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细腕，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着手腕轻摇阵阵银铃声复又响了起来，顾朝隐约想起刚刚自己意识不清时似乎就是这铃声才让他没有直接扭断顾今的脖子……
他的视线一扫少女细长雪白的脖颈，嫩白的肌肤上俨然已经出现了一点青色的指痕，显得无比违和。
顾朝正想说话，视线却突然被她颈侧一处伤痕吸引了过去。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正欲伸手探去就被顾今一侧身躲了过去。
“……抱歉，我以为是我刚才弄伤你了。”顾朝收回了手。
顾今这才意识到刚才拉扯间，颈侧的伤口竟又隐隐裂开了。她指尖轻触，一阵轻微的刺痛激的她身子轻轻一抖，将她从刚刚那一闪而过的暗色画面中剥离出来。
马车徐徐前行着，狭小的空间内甜软的少女香和清冽的茶香缓缓交织着。
顾朝突然开口道：“你想下去走走吗，陪我醒醒酒。”
顾今眼眸微抬，想拒绝，可更不想继续和顾朝单独待在这车厢中。于是说道：“好。”
天气逐渐寒凉，街上的人也变少了，两人沉默地走在街道上。
顾朝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天性张扬，长姐宠着你，从不拘着你。可如今形势已变，朝堂内外暗潮汹涌。顾王府既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催命刃。今日太子召你我入宫，便是将他和禹王之争摆在了我们面前。”
顾今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皇室凋零，大皇子早年意外夭折，皇三子天生病体，皇九子尚且年幼，唯有五子禹王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禹王虽非高位嫔妃所出，但自幼聪颖，办事妥帖，从不好大喜功。尤其近几年差事办的越发漂亮，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甚得当今圣上喜爱。
偏偏圣上亦是非长非嫡，又极为推崇御臣之道，于是在他的暗中扶持下，禹王已然隐隐可与太子分庭抗礼，有一争之势。
现下太子急需新的助力为自己稳固东宫地位，禹王则寸步不让。
因此，顾王府这块肥肉，两方谁都不想放过
这些事早在云南时长姐便与她细细交待过，如今也不过是放在明面上罢了。而她现在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是你……杀了谢艺杰？”
顾朝显然没想到她竟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虽怔了一下但还是微微颔首。
“为什么？”
顾朝意识到她应该是听到了自己和太子的谈话，于是看了她一眼道：“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不过……”迎上她疑惑的眼神，但却没有更多的解释，“时机到了，即便不是我，他也活不长久了。”
顾今不懂他的意思，可是梦中的谢艺杰明明活到了她记忆的最后。
但很快她也意识到，这种思维方式风险太大了。一旦她开始依赖这种‘经验’之说，就很有可能陷入旧的逻辑怪圈，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会不自觉的套用在那个梦中，再从中试图推理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事实上，谢艺杰之死已经让很多事情有了新的发展方向，命运的轨迹已经开始改变，倘若继续步步以梦为牢，恐怕她根本走不了多远。
“你既问了你想问的，那我也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顾今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眨了眨眼睛道：“什么？”
“你昨日去万绣楼做什么？”顾朝停下了脚步，幽深的瞳仁中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仿佛其中有无数条锁链将她牢牢困在了里面
顾今瞬间清醒，心中知晓这是要算总账来了。
“我……我去给长姐订一件织绣作生辰贺礼。”
她答得勉强，也看不出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只见他缓缓眯起了眸子，顾今下意识紧绷了身子，心跳如鼓，连呼吸都轻缓了几分。
可下一秒他却只是抬手将挂在她耳坠上的一缕秀发勾了下来，道：“长姐若知道你时刻记挂着她，心中定然欢喜。”
“只是……”不等她被抛至高处的心落定，就又被他提了起来，“以后少去万绣楼，那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她闻言下意识抿了抿唇。
顾朝看见她的小动作，心下了然，问道：“闯祸了？”
顾今一颗心被折腾的七零八落的，挑挑拣拣了能说的说道：“我说，那个，要是赶不上日子就烧了他们的绣楼……也不算，闯祸吧。”
顾朝闻言挑了挑眼尾，唇畔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就连平日里寂灭的眸子此时也像是被人揉碎的星子。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些年在云南时，民间曾传出过顾府小王爷面若芙蓉见之不忘的浑话。
那抹笑意很短暂，若非她站在他的面前，恐怕会以为只是她的错觉。
顾朝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沿街走着，好像真的只是陪他来醒醒酒。
顾今以为他还会再问问自己为什么会被关进大牢里，毕竟这件事相较而言似乎更严重一些，却始终不见他开口。她自以为隐秘地打量着顾朝，却不料顾朝早已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
就在顾今以为他这是要放自己一马时，忽然见一个官差模样的人作着揖凑上前来，满脸赔笑道：“这不是顾小王爷吗。”说完上下打量了一阵身侧的顾今，随即一幅了然道，“想必这是昨晚那位——”
顾今一把用帕子把他的嘴堵上，顾朝的视线也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这又是惹得什么事？”
顾今看他好像没有认出这人的样子，当即便道：“没有，是熟人，之前外出结识的。”
官差一头雾水的左右看看，但在顾今威胁的眼神下还是点了点头。
待那官差走远后，顾朝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怎么连京兆尹府的牢头都成了你的熟人？”
顾今心下顿时一沉，心中立刻明白他不是没有认出来，只是在外人面前没有拆穿她罢了。
顾朝却不在意地看了她一眼道：“把事情处理好，不要带回家里。”
不知为何，顾今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一个熟悉的人却突然做了你不熟悉的事情。但所有的一切却又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就是他，这也是他。
她下意识伸手碰了下自己的伤口，看着顾朝的眼神中也渐渐弥漫起一缕不安。
她总觉得，顾朝身上好像出了些问题。
之前她便隐隐有过这种感觉，只是之前几次或是情况紧急或是其他原因，都只是一瞬间的错位感，她甚至无法长时间的抓住这缕直觉，只能眼睁睁的感受着这种异样感如流沙般从指缝中渐渐消逝。
但是这次不同，这次的违和感之强烈疯狂的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能感觉到，她终于抓到了直觉的尾巴。
顾今带着些试探的意味道：“我差点被他抓进京兆尹府的大牢里。”
顾朝沉默了一瞬，而后似是轻笑一声：“是吗。”
顾今闻言微微凝眉，她不愿意怀疑顾朝，因为顾朝决不能出事，可也正因如此，她必须要知道顾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是昨晚，我被他关进了京兆尹府的大牢。”
顾朝脚下一顿，一双黑眸直直望进她的眼里，薄唇轻启：“出了什么事，怎么出来的。”
顾今心头一颤，这一刻似乎连血液都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