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回到宿舍，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最上面是土鸡蛋，装在一个五升的油桶里，缝隙之间填满了米粒防摔减震，下边还有香肠和腊肉，一看就是杀了年猪做的。

室友们都是从农村来的，但现在农村养猪的也少了，问道：“这都是好东西啊，家里人寄来的？”

“来城里看我给我带的。”陈西回道，没有否认家里人这个说法。

第二天中午，陈西去拿手机，发现半个小时前钱莱就给她发过消息：我点了外卖，过来一起吃吧。

陈西坐到她们往常吃饭的位置，钱莱刚好去厂门口拿了外卖回来。

钱莱看着瘦弱的陈西问：“你挣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还债？”

看见那个外卖袋子上的logo，陈西就明白得差不多了，她说：“昨天你也在这家店。”

“就在你们隔壁，抱歉，不是故意偷听的。”

“没关系啦，”陈西笑着说，“反正也不算什么秘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钱莱觉得，以陈西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想欠下一大笔钱也不容易，应该是家里长辈借的，可是大过年家里没人来，反而是村长叮咛了那么多，想必家里没什么人，有也可能是不靠谱的赌徒之类，她问：“还有多久能还完？”

“不出意外的话两三年吧。”

钱莱稍加计算，就知道大概欠了十多万，“你这个年纪应该继续读书的。”

“初中毕业就打工的人那么多，我也是其中普通的一个而已。”陈西成绩中等，就算勉强上了高中高考也只能考专科，一年一万二的生源地贷款还不够交学费的。

再穷不能穷教育，在她毕业但还不满十六岁的那一年里，白天下地，晚上做一些钱特别少的手工活，那时候她就很想读书，但了解完之后就彻底死心了。

钱莱心想，十多万，她的咖啡店一年亏掉的都不止这么多钱，人与人的命运差异太大了。

大部分的员工都指着加班费挣点钱，陈西不加班时也能去送外卖，虽然累点，但挣得更多。

直到清明节的时候，法定节假日能有三倍的加班工资，她一直很期待，结果排班表下来，竟然没有她的名字。

她去找线长，线长也没有解释，只说已经排好了，没办法变动。

对面的大姐悄悄跟陈西说：“你别去问啦，现在可全是白班了，别为了那点加班费把你调到一个又苦又累的工站，划不来。”

“大家都有加班，为什么就我没有。”平日也就算了，清明节那一天快四百多块，送外卖可赚不到。

大姐说：“平均加班时数只有那么多，那些干部为了多加班，这个人的扣一点，那个人的扣一点，只有你从来没去闹过，当然指着你一个人欺负了。”

陈西闷闷不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钱莱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

“清明节的加班费没有了。”陈西叹了口气。

钱莱了然，一到这种淡季，不是每个员工每天都能加班的，优先的就是全技员物料员线长组长之类的干部，公司不想给他们涨工资又不想他们离职，所以默认了这种潜规则，她说：“这个产品的订单还有两个月就要做完了，等下一个产品重新架线，你这样的正式工很有可能提成干部，到时候你也可以想怎么加班就怎么加班了。”

“那不也是占用了别人的时数吗？”陈西说道，她现在受了委屈，不想变成她讨厌的人的样子。

钱莱从来没觉得这个模式有什么问题，平均时数是一回事，怎么分配又是一回事，却被陈西的反问说得无法反驳。

不过这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陈西，单纯又执拗。

等到劳动节的时候，线长大概也是怕兔子急了咬人，给陈西排了加班，又换了别的人吃这个暗亏。

这一代产品，从最初的四大四小八条生产线，做到最后只剩下两大两小，到端午节时，更是一个小时的加班都没有，所有人都一样，早八晚五，每周双休。

端午节的福利，就是八个真空包装的粽子和两个咸鸭蛋，装在一个特别漂亮质量也很好的礼盒里，陈西收到之后的第一感想就是能不能用塑料袋装，然后多发两个粽子。

钱莱把自己那份也给了陈西，“我不爱吃粽子，送你了。”

“和我的不一样，又是那个……WT给的？”陈西说道，过年那个礼盒也是，钱莱的比弘弧发的东西高档多了。

钱莱说：“我妈让人带给我的。”

“你妈妈真好。”陈西说道，感谢钱莱的妈妈送来的粽子，她好几天的早饭都有着落了。

“你知道新产品的生产线要开始架设了吗？”

陈西说：“知道啊，我看见他们搬新的治具进去，不过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我那条线暂时还不会拆。”

钱莱说：“怎么没关系，不是跟你说了会从熟手里选一些人当干部，你争取一下，就算你不加别人的班，干部本身还有补贴呢，哪个活儿多哪个活儿少你干了这么久应该很清楚。”

“可是我觉得当干部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在你现在的岗位就能学到东西了吗？”钱莱说，“流水线就是最不需要脑子，最没有技术含量，最消磨人的工作。”

陈西低下头，也许钱莱只是有口无心，但被偷偷喜欢的人这么说，她还是很难过，“那我能怎么办，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我只想先安安稳稳地挣钱还债而已。”

钱莱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陈西那么小就出来打工，能养活自己就已经很厉害了，她一直表现得那么成熟，钱莱偶尔会忘记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不可能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

“我先回宿舍了。”陈西心情低落地走了。

钱莱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哄人，而且俗话说三年一个代沟，她和陈西之间有三个多的代沟，不清楚现在的年轻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不过是她提了一个建议，而陈西没有接受。

直到晚上，陈西发来一条消息：谢谢你过去一年的关照，以后我都不做饭了。

午饭没有着落，对钱莱才是件大事，她拿着手机在沙发上踌躇了很久，然后才问：你这是要和我绝交吗？

陈西发出了灵魂的拷问：有交情才能绝交，我们算是朋友吗？

钱莱很神秘，很迷人，也让陈西觉得自己离她很远，除了她的工作，她的住处，她狗狗的名字，其他的一无所知，反而是自己的老底都被掀得差不多了。

钱莱也问自己，有把陈西当成是朋友吗？

答案是没有。

如果她把陈西当成朋友，就不会看她一个人背那么多债却不伸出援手，也不会让她当一个流水线普工，说到底是交情不够，“不是朋友，也当了一年的雇主吧，交情大概也有那么一点点？”

陈西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钱莱最在意的居然是自己的厨艺，她说：我今天报了一个开放大学的大专，以后下班要抽时间看书和网课，你说得对，我是该学一点有用的东西了，虽然承认这个学历的公司很少，但弘弧好像是认的。

原来是要学习，钱莱自然是支持的，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报个本科的？

陈西：先拿到大专毕业证才能拿本科的毕业证，机构说可以专本套读，我看好像挺难的，先学半年的大专再说。

钱莱保送上的大学，又本校保研，哪里懂初中起点的学历提升，避开知识盲区，她说：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陈西：我没生气。

就今天那样还没生气，钱莱反正是不信的，既然陈西有心提升自己，钱莱也不介意帮她一点小忙，她翻到胡桃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次春节她给胡桃转钱，她说：联办有没有哪个部门缺助理的，帮我安排个人。

胡桃秒回：是上次喂狗那个小女孩儿？

钱莱说：这你都猜得到。

胡桃：我觉得除了她你应该不认识其他产线的员工了，形象过关，主要是年轻，正好IT的大助理要离职了，好多人盯着呢，不过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办好。

钱莱相信胡桃的能力，转头就给陈西发消息：你想不想去C24的联合办公室，IT的大助理，不仅能学一些工作上的能力，每天把该做的事做完，还能有时间看书。

弘弧的助理平时就发出勤表，处理请假，提报加班，还有各种杂事，看起来很麻烦，但每个部门的大助理下边，每个课都有办事的小助理，大助理只要负责汇总就行了。

由于每个员工总会有需要大助理帮忙的时候，所以这个岗位的人通常人缘也很好，没有学历上的要求，是个美差，只要会用电脑就行。

陈西：我不会用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