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辞身形不稳地进了阁内，背靠圆桌，随手拿起醒酒汤灌了几口，因喝得过急，洒出的汤水沿着脖颈一线流淌而下，洇湿了衣领。

“半青。”她扯了扯领口，唤了一声服侍的丫鬟，无人答应。转首见门外站着一抹纤细的身影，便抬手指了指，“过来。”

被修长白皙的手指所指着的，正是犹豫着未敢上前的江应惜。她扶着门框，哀怨又畏怯地看着喝醉酒的慕容辞，心还沉陷在方才那几句醉言里，百思不得其解。

慕容辞到底是何意，是要她走还是留？卫兆殷乃晋王世子她是知道的，可明成瑀又是谁，明乃是皇族之姓，与她的身份如隔天堑，慕容辞为何说她要去找他们？而且好生生地突然提起晋王世子，难不成慕容辞是知道了想强纳她为妾的人正是晋王世子？

江应惜越想越害怕，她不认为慕容辞会为她这样一个交情甚浅之人，去得罪晋王府，毕竟两权相较孰轻孰重连三岁小儿都分得清。

如此看来，人的命运果然都是注定的。无论她怎么逃，噩梦都会随之而来，而且还是在她自以为最快活最有希望的时候，给她当头棒喝。

江应惜一想到暗无天日的将来，霎时就红了眼眶，又看她原本所指望能救她逃出生天的慕容辞，还声声唤着“夫人”哄瞒她，眼泪顿时滚落下来，泪珠碎在红木门槛处。

她正伤心垂泪，慕容辞却又催促了几声，要她进来。

江应惜只好抹着眼泪靠近，离着还有两步远就站定了，抬头刚想问有何吩咐，就见慕容辞正眸色幽暗地盯着她，然后毫不客气地挑起了她的下巴，生了薄茧的指腹拭过一处泪痕。微微粗糙却十分温暖的触感令江应惜心头一跳，双眸浑圆地望着慕容辞，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泪滴。

“哭什么？”慕容辞问她，“你怎么这般爱哭？”

方才还怒不可遏，此刻却温柔得深情款款，江应惜实在摸不清慕容辞醉酒后善变的脾气，只哽咽着道，“大人，你有话直说吧，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就算你把我交给晋王世子，我也不恨你，如果没有大人，我可能还活不到今日……”

正说着，捏着她下颚的手更用力了几分。江应惜含着泪，见慕容辞低下头朝她贴近，她呼吸间已嗅到了弥散的酒味。视野里似乎全被慕容辞那双黑湛湛的眼眸占据了，还看清了瞳孔里倒映的自己，脸颊飞红，泪正在眼眶打转。

她忙不迭偏过头，无处着落的目光无意间撇过了慕容辞沾着水渍的脖颈。蜿蜒的湿润水痕一直延伸到衣襟下的半边锁骨上，皓质呈露，更添铅泽。

烛火在摇曳，夜色更深。

“胆小，好哭，会骗人，还不正经……”慕容辞突然开口，低沉的嗓音传入江应惜耳中。

江应惜陡然回过神，细听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慕容辞这是在数落她，一时连眼泪都忍了回去，咬着下唇，心里委屈又难堪，忍不住抓住了一点反驳道，“我哪有不正经？”

“呵。”慕容辞低低笑了一声，“刚进府就想爬我的床，难道是正经女儿家所为？”

江应惜最怕慕容辞提起此事，顿时气焰尽散，埋着头无声地掉眼泪。

慕容辞见她这副模样，难得生出一丝怜惜之心，可惜脑子犹仍不太清醒，原本想帮江应惜擦泪的手，在触摸到细嫩的脸颊时，下意识地捏了两下，又没收住力气，反倒让江应惜哭得更可怜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收回了手后也不见半点歉意，且还道，“娇气。”

江应惜哭成泪人的同时，还捂着脸退后了几步，倔强地用行为表示了她的生气。

慕容辞看得一笑，端起剩下的半碗醒酒汤饮下，缓了缓喉间的干涩。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一个人从京城去了北虹关，寒冬腊月，累极了栽倒在雪地里差点被落雪活埋。后来又遇见过马匪，狼群，在北城外还险些被异族处斩。”她说的很慢，好似正随着讲述回忆着过往。

江应惜听得连哭都忘了，紧锁着眉尖，不错眼地望着慕容辞。

“当时皇帝还是睢安帝，我投在北襄亲王门下，只想着要远离京城。两年后，也就是……历康十八年，北襄亲王起事了。”她顿了顿，神色透出一丝迷茫，“再后来，死了不少人，攻城时都无需架登云梯，因为堆叠的尸首已经比城楼高了。”

“新皇登基之日，我就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京城了。一边恭贺君主即位，一边还在不停地杀人。所有不服的，有叛逆之嫌的人都死了，尸体竟不比登城时的少……”她说得断续且跳跃，看见江应惜绯红的眼眸时，才记起她说这些往事的缘由，声音还抬高了几分，仿佛有些得意，“我经事可比你多吧，我却不像你这般爱哭，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江应惜眨了眨涩然的眼眸，想着十五六岁的慕容辞跋涉在雪山上，冲陷在战火里时，心底猛地一颤。

之后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裹挟着她，操控着她，让她一步步走近慕容辞，然后扑进了慕容辞的怀中。

慕容辞躲闪不及，居然真被她抱住了，两只绵软的胳膊环绕在她的腰间。

“大人，应惜记住了。”江应惜抱着慕容辞纤瘦的腰身，想仔细分辨充斥在心府间的情愫究竟为何物，却突然被门口处的声响打断。

“大人，热水已备好了……”去操持琐务的半青去而复返，正好看见了搂抱在一起的两人，脚步一错，正要迈进风榆阁的脚立马收了回去，告罪道，“是奴婢唐突了，夫人见谅。”说完，还不等屋内两人反应，她又匆匆掩上门扇，站的远远的。

“抱够了吗？”慕容辞的脸色沉了下来，低头瞧着还赖在她怀里的江应惜，恼怒之余居然还庆幸自己今日裹得还算严实，不容易被察觉出有何异常。

江应惜连忙松开手，脸上浮起了一片羞人的红霞，怯怯道，“大人，我不是想占你便宜，我只是……”

“行了。”慕容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回去休息吧。”

江应惜欲语还休地看了慕容辞一眼，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声，敛着裙裾跑了出去。

慕容辞长出一口气，打发了要在跟前服侍的半青，回到了玉柏院。寝屋里百鸟衔枝折屏后半人高的浴桶正冒着热气。她合上门，衣裳解了一地，将自己淹没在温热的水中，黑□□浮在水面上宛如交织的蛛网。

“醉酒果然误事。”

她在水中屏息，想了好久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次日，慕容辞少见的起迟了。半青带着一群丫鬟在廊下候了许久，迟迟没有听见屋内的动静。

小丫鬟知翠等得有些焦急，“半青姐姐，主子还未起吗，可要误早朝了。”

半青看了眼天色，正要伸手叩门，门内正好传来了慕容辞的声音，“进来。”

丫鬟们推门而入，慕容辞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了外间的软榻上，只是眼下有一丝青黑，看着更添了几分阴郁。

“大人昨夜未休息好么？”一番洗漱过后，半青拧了湿帕，小心地擦拭着慕容辞的手。

慕容辞点了点头。她昨夜做了一宿扰人的梦，惊醒了数次，又偏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清晨醒来，又恍然记起她昨晚和江应惜说的话，心情愈加烦躁了。

于是她开始谴责起他人，[我昨晚喝醉了差点说漏嘴，你怎没提醒我？]

系统懒洋洋地回应，[我看你昨晚挺清醒的，还知道江应惜到底是谁的人。]

[在谁身边就是谁的。]

惹完了系统，她才记起江应惜当时哭哭啼啼地说她要把她交给卫兆殷的事。虽不明白江应惜为何这般说，但也提醒了她应该给人家吃一颗定心丸了。

算了算日子，好像也快到江家要出殡的时候了。

于是，她便吩咐半青传话给江应惜，说她下衙回府后要带她出门，让她在家安生等着。吩咐完，才简单用了些点心出门了。

正如慕容辞所料的，江家遍寻不到江应惜，晋王府又一直催着他们要人，于是即使觉得顺天府的那具女尸有些不对，却也没了其他办法，只能领回去设了灵堂。

一个庶女，又被火烧得不成人样，能在江家停灵还是为了做给晋王世子看。料想他卫兆殷再混不吝，也没法子让他们江家起死回生给他送一个江应惜吧。

为了不显得他们江家心虚，丧事办得格外隆重，白绫长幡挂满了府庭上下，任谁一看都晓得府上有丧。

晋王府的管事婆又来了几回，原本嫌晦气不想上门，但一想到王府里气得又摔又砸的世子，没办法只能到江家来找替罪的。

她仗着身份在江家里四处张望，李氏不敢拦着，只能心急地跟在身后，想着江父不巧出门怎么还不回来。

走到后园一座绣楼前时，正好看见了围聚在石桌处捣花一群小姑娘。管事婆眼珠一转，指着其中一个模样俏丽，装扮也精致的道，“这是哪位姑娘，看着倒是个有福气的。”

李氏一见管事婆所指的正是她的亲生女儿江怜梦，脸上立即失了血色，忙道，“嬷嬷，小女已经许了人家了。”

“哦？”管事婆越看越觉得江怜梦模样不错，而其他几个不知是丫鬟还是姑娘家的，要么年岁太小还未长开，要么就是姿色平平。她心想既然都是江家所出，世子许是也能瞧上。便不多废话，直言道，“我回去给世子回话，你们快些退了婚事，别又让世子等着了。否则，怕是你们府上又要有新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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