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重症加护病房的玻璃,简渊静静地躺在那里。
如果不是旁边的仪器仍然在运作,他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
医生说24小时内是临界期,倘若体征无法稳定,或许会死于器官未能恢复功能。
一切都要交给天意。
黎桢说得对,她们没有能做的事情。
应星星站在冷气十足的玻璃外,只是很突然地想起,她其实没有一次好好跟他道过别。
出神间,眼下递来一张纸巾。
她才发觉自己不受控的眼泪又在汹涌,她明明……不是很爱哭的人。
“谢谢。”声音暗哑,她看向周守中,“你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压下消息,我知道的晚,零点才从公馆一路赶来。”
“公馆?”
“是。”
混乱中,应星星直觉发现异常,“你没有参加宴会?”
“……”
这种日子,与简怀远情同父子的周守中不可能无缘故错过,她皱起眉,“为什么?”
今晚发生的一切,一瞬间全部萦绕在脑海中,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细线,串联起兵荒马乱的片段,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逐渐惶恐起来。
“周守中,发生了什么?”
“……”周守中沉默片刻,“他让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见他不想回答,应星星的语气逐渐焦急起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你瞒着有用吗?”
“……送一份文件,”周守中补充,“我放在了先生的房间。”
“文件?你打开看了吗?”
“没有。”
应星星怔然。
回头看着安静躺在病床上的人,如果他承诺要给她自由……
那么,其实阻碍不止他自己。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下意识地抓住脖子,仿佛有种冰冷的窒息感慢慢涌上来,“……去公馆。现在。”
周守中不解,“已经很晚了。”
“黎桢离开多久了?”
“我来时,她还没到家。”
她仓皇抬起头,死死盯着周守中,脑海里杂乱思绪始终理不出明晰的线索,却知道现在唯有一个选择,“去公馆……”
尾音泄露出惶然。
“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
黎桢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公馆安静的像座坟墓,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正要叫管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我给所有人都放假了。”
简怀远坐在沙发上,月光悄然洒在他身上,隐约有几分年轻时俊秀的影子。
他说,“今天是个好节日。”
“这算什么节日,”黎桢笑,“你怎么下楼了?”
“我在等你回来。”
“好歹顾虑自己的身体,”黎桢牵起丈夫的手,“现在我回来了,回去休息吧。”
“走楼梯吧。”
他们的身影相携,走进空旷的公馆深处。
“阿桢,今晚我一直想起三十年前见到你的时候,一转眼,竟然过去那么多年。”话音掷在黑暗里,溅起回响,“时间过得真快。”
“是吗?”黎桢推门,“你都想到什么?”
“那时你心高气傲,满座贵宾,谁都不如你夺目。”
“人人都怕我。”
“但我第一眼就被吸引。”那真是个光华灼灼的女孩,他似乎沉湎于回忆,垂眸有些出神,“到如今,你变得温柔了很多,总是在笑。”
“我没有哭的理由。”
“是啊。”这应当是很美好的三十年。
简怀远坐在床边,看着他的妻子熟悉地打开药柜,从里面取出几瓶药瓶,她的动作那么娴熟,从不假手他人,简怀远时常感动于她十年如一日的照顾。
窸窸窣窣的动静中,简怀远突然开口问,“结婚第一年,我在霍伊出差遇到地震,那时你希望我死了吗?”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我抱着当时的助理逃出来,你介意过吗?”
“……”
黎桢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
微妙的停顿后,简怀远已经得到答案,“你一直怀疑,那晚我跟她住在一个房间。”
“……”
“不是的,阿桢。我没有。”
黎桢仿佛没有听到,“吃药吧。”
简怀远掌心摊开药丸,一粒粒捏碎,“如果我那时死了,这些年你会开心些吗?”
黎桢仿佛终于明白过来,脸色倏忽苍白,“简怀远,你胡说什么?”
“我真的没有,你为什么不信?”
“……”
沉默蔓延,黎桢抬起头,看见窗外无边际的森林。
简怀远压住咳嗽,质问道,“说啊,你为什么不信!”
“你要我说什么?”黎桢讽刺地笑了,她出生起就凌驾于权力的身份,其实不需要她经常露出笑容,但这张面具戴了太久,竟然也成为习惯,“她为你不顾性命,你为她延请名医,回国后金屋藏娇,种种作态,要我怎么相信?你们是多么浪漫,生死与共——”
简怀远一扬手,药粉与水杯都挥向她身上,落得个满身狼狈。
“所以你就给我下毒?”
水滴顺着脸颊滑下,黎桢冷冷地抱着双臂,“哪又怎么样?”
她这副傲然的模样,终于近似于那年宾客如云的宴会厅上,简怀远初次见到的、盛气凌人的京州千金。
“简怀远,你损失了什么?这三十年,我为你们简家做的够多了,你不是受益人吗?你没有幸福过吗?”
简怀远从大口喘息中挤出两个字,“荒谬!”
他情绪激动,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好像下一刻就会断气,但黎桢只是固执的冷冷的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丈夫,恩爱了三十年的枕边人。
简怀远闭上眼,“你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是我的家,简怀远,时至今日,你以为你是谁?”
她看着他病发越来越严重,在绝望中苦苦挣扎,“你身体不好,又屏退下人,今晚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怀疑。”
“黎桢!”
他在失控中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拿起身边的物件,一股脑朝她砸过去,“滚!滚出去!”
一声闷响后,什么东西碎裂在地上。
简怀远骤然一惊,抬起头。
竟然是那盆素冠荷鼎,他从来都不喜欢,只不过顺着黎桢的心意,常年摆在房间里,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的珍爱之物。
谎言的力量,从来体现在局中人愿不愿意迁就。
花盆砸到黎桢的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滑落,她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不远处的地板,安静的好像再也不会跟他争执。
简怀远跌跌撞撞走去,蹲下身试探她的鼻息。
微弱的气流拂过指节。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地想到,应该拨通电话,叫医生过来。
还没有迈开一步,衣领被人死死地抓住。
他被迫低头,望进黎桢那双神经质颤抖的眼瞳里,她毫不畏缩地蔑视着他。
“简怀远,你听着,我不会放过你。”她的指尖也在颤抖,一字一句,决然而轻蔑,“今晚要么你死在这里,不然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他跌坐在地上,手上多了某种冰凉的,尖锐的触感。
……
“——住手!”
门边传来慌乱的脚步,扶着门框的应星星毫无准备看到眼前这惊险的一幕,厉声尖叫出来。
……
重症监护室,病人静静地睁开眼睛。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看起来虚弱的不像活人,仿佛刚刚从地狱最深处爬回来,连笑的力气也没有。
头顶微弱的一束灯。
映照出他的博弈,他的筹码。
简渊三次押上自己的命,最后一次坠落之前,她问他是不是想死。
不是的。
他忘记回答,从来都不是。
只是当他发现这盘棋已经陷入迫移局面,他的选择只有认输,或者走下去,陷入更惨烈的失败。
如果他不想输,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掀翻棋盘。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
对他来说,死亡只是一种手段,而并非所向披靡。
……
带着医院标志的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狂风,树叶飘零。
突兀而响亮的动静从森林上空呼啸而过,灯光遥遥照着枝叶,惊起无数飞鸟,公馆从不被打扰的宁静,在今晚顷刻破碎。
故事由此而起,也在这里终结。
呼啸的风声,螺旋桨转动的噪音,急救中心的指挥焦急的声音。
外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到担架上的两个人。黎桢和简怀远并肩躺在一起,紧紧地闭着眼睛。
其中一个慢慢停止呼吸。
另一个人昏迷不醒。
直升机飞掠丛林,记忆中好像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被远远抛在身后,城市千家万户的灯火倒映在眼中,应星星惶然地望着窗外,她想问这是你预料到的结局吗?
电话在这一刻响起。
轰鸣的混乱中,电流声音从耳边擦过,只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一句。
“他醒了。”
……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西沉的月亮融为一体;
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失,
他们的臂肘和脚底一定会有星星;
尽管他们发痴却一定会清醒,
尽管他们沉落海底却一定会重新升起;
尽管情人会失去,爱情却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