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连下了八道病危通知后,简怀远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场豪门风波的余震波及甚广,简怀远昏迷多日,简渊以病情托辞,只能在新闻上看到的黎宗政接手了后续处理。
无论暗地里如何暗流涌动,云州的上空仍然一派风平浪静。
简渊的左手和腿都受了伤,短期内只能依靠轮椅。他对出门的兴致不高,经常只是安静地待在病房里,低头翻书的频率依旧有序而清晰。
光线勾勒出他的侧影,身处风暴中心,他看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事情发生的三天之后,应星星才在医院见到了黎宗政。
他的警卫远远围住了医院,严阵以待的阵势像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过。
踏过走廊的步伐,缓慢而沉重。
“所有人都出去吧。”
黎宗政站在门前,对擦肩而过的护士微微点头,声音温和,“辛苦你了。”
病房霎时间空了下来。
应星星本来也想跟着离开,但是走之前被简渊抓住手腕,只好停在原地,好在黎宗政似乎默许了她的存在。
“看你做的好事。”
几张报纸劈头盖脸地摔下。
简渊伸手拨开,“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
黎宗政神色痛惜,“阿桢到底是你的母亲,她生你养你……你竟然用上手段害她!”
“人不是我杀的。”简渊说,“不如请警察调查清楚。”
黎宗政砰地从里面关上门。
“你还想闹得多难看?”
他抬眼,沉静的一双眼睛,看不出情绪,“早知今日,您当初何必纵容。”
“简渊,这么多年我真心培养你,黎家上下不知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连你犯下着滔天的罪恶,我都替你遮挡过去,你——”
“为什么要遮挡?”
黎宗政一停,“你说什么?”
“不用替我遮掩,外公。”
他说这话时,一如平常,优雅平和,反衬出黎宗政猝不及防的惊愕。
“你真是不知悔改!”
简渊的语气并不辩驳,也没有太多推卸的意味,非常平淡,“我只说出了真相。事情走到这一步,是他们的选择。我也很遗憾。”
“那你要如何跟世人解释……解释你做的这些?”
简渊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
执着地想要一个解释的,一直都是他们。
他闭了闭眼,“不如就像你们之前做的那样。”
“……简渊。”
黎宗政看上去失望至极,“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你们已经做过一次了,”他似乎笑了笑,短暂的如流光闪逝。沉默的空气里,他的声音与窗外清凉的风撞上,激出些许冷意,“就说我疯了。”
“你,你现在难道不是疯了?”
“是啊。”简渊侧过头,不再看他,“我应该一直当个疯子,才对得起你们栽培。”
黎宗政指着他,嘴唇颤动了几次,才痛心疾首地开口问,“你的仕途,你的前程,全都不要了吗?”
“……”
他的无言已经给出答案。
那些旁人梦寐以求的,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毁了,毁了。”黎宗政指尖颤抖,直到再也无法支撑,他放下手,终于无话可说,神色间染上老人暮气沉沉的颓然,“……彻底毁了。”
无论是这个家,还是眼前这个人。
也许早在三十年前,他对黎桢所作所为予以默许时,就已经注定今日。
黎宗政转身离开的背影仿佛佝偻了几分,渐渐被众人簇拥,消失在门后。
见证了这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执,应星星无言。
简渊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又或者在他策划之前,后面会发生的结局都早在预料中,他笑了一下,伸手勾住她的尾指。
应星星低头。
他说,“我好像又要被关起来了。”
“……”
“真可惜,我一直想带你出去走走,以后都没有机会。”
“……”
“这次你会来看我吗?”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像一道碎过千万遍的影子。
*
应星星同样见过一次简怀远。
即使在同一间医院,简渊和简怀远也没有见过面,固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看到简怀远的时候吓了一跳。简怀远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也更加像一位重症在身的病人,头发在一夜之间发白,流露出不详的萎靡。
“星星,听守中说是你及时调用了医院的飞机。”简怀远说话好像已经非常费力,从喉咙里挤出虚弱的气音,“谢谢你救了我。”
那天晚上,从医院过去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黎桢,不得已之下,她借用了医院备用的直升机,以防万一,也带上了医护人员。
她没想到事情会被她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有糟糕。
应星星一时无言。
她不知道该不该劝这对父子见一面,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面。
简怀远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我与简渊……我对他忽视许多,这辈子父子情分淡薄,他应该恨我和……”
他顿住,摇了摇头。
“算了……今天请你来,只想交待几件事。”
“您说。”
“我不知道简渊情况如何,不过,他是我唯一的继承人。”简怀远语气平常,“他要是死了,你是他的遗产继承人,也是我的。”
应星星愣住,没有意料到他说的话。
她知道他的病房旁边特地开辟出一间办公室,每天人来人往在里面忙碌,原以为是为了稳定股价,现在看来,更多是为了身后事打算。
“公司早已经交给专业经理人打理,在我去世后,股价会动荡一段时间,如果你独自撑不住,就让守中来帮你。”
“您、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快死了。”简怀远平静地说,“我的身体,已经活不了多久,我自己知道。无论如何,公馆,我想交给你。”
“可是,我……”
“很疑惑我交给你的理由吗?”
“……嗯。”
“我也不是全无私心。”
简怀远停顿良久,叹了口气,“简渊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心思深沉,做事不留余地,容易走上绝路。”
“如果我说的话,成为了你的负担。”
“那这正是我希望的。”
应星星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你救他一次吧。”简怀远说。
“……我?”
“你是简渊心中最重要的人,为了你,他不惜毁掉自己的一切。但是……”简怀远说,“但是,绝路太难走了。倘若有朝一日,你看见他停下脚步,不妨拉他一把。”
房间里混杂着复杂的味道,像是消毒水喷在兰花上,怪异的味道弥漫。
简怀远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既是对她和简渊说,又同时在向另一个人倾诉。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却无端让人沉痛。
应星星恍然回首,看见窗台边缘静置着一盆素色兰花,枝叶已经折断,残败的花枝上,只剩下一朵荷瓣孤单盛放。
霎时间心中雪亮。
简怀远注意到她的视线,顺着望过去,“星星。”
“在。”
“我很抱歉。”他出神地说,“不管是对简渊,还是对你。”
“……”
“我想……休息了。”
简怀远好像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疲惫的掩下答卷,不再多言。
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这些应星星都来不及问。
临别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满室兰花的幽香,简怀远置身其中,仿佛被某种虚无感吞没。
她想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但这是一个太过残忍的问题。
逝去的人留下了太多谜团。
就比如应星星始终都想不明白,简怀远那样文弱的性格,在最后一刻到底听见黎桢说了什么话,竟然失控到丧失理智,做出残忍而无法挽回的事情。
简渊却说他可以猜到。
“是什么?”
他略微沉吟,“我永远不会对你说的话。”
“……”
于是从他口中也问不出答案。
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应星星坐在疗养院大楼最深处的一间禁闭室玻璃前,身后三道门重重闭合,仿佛永远不会有出口。
冷气开的很足,会客用的椅子被浸的冰凉。
简渊复健结束后,就搬进了这里。
空旷的一间房,灯光亮白,一扇不能推开的窗户高高悬起,四周井井有条地堆满了书籍,桌子上摊开今日晨报。
他看起来很习惯,报纸边的红茶漾出白雾。
应星星看了他一会,“你为什么还待在里面?”
“我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可是,你明明可以出来。”黎宗政当然不会将真相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云州是简家经营多年的地方,换句话说,“没有人敢拦你。”
“……”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里面。”
透过玻璃,简渊的声音轻微地失真,但落在耳边却愈加清晰,“因为你。”
“我没有要求……”
“但是我说过会给你自由不是吗?”简渊轻笑了一下,“今后你永远会知道我在哪里,不要害怕去世界上任何地方,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
他摊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看了看,“我也没有伤害你的力气了。”
应星星顿住,半晌后,才想起来问,“那你呢?”
“什么?”
“你的自由呢?”
他这次回答的很快,“我不需要。”
“……”
“用我的自由换你的自由,这样很公平,星星。”
她凝视着他,无论如何也不可否认,在他承诺的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那份安心里,有对危险的松懈,也有对未知的期待,但是同时,还有一道突兀的、陌生的情绪。
好像在漫长的对峙里,终于可以丢弃盔甲,看见彼此真实的模样。
那天的对话并不长,离开时,简渊也没有挽留。
只是问了一句:
“你还会再来吗?”
“……”
应星星站起来,像是不想回答,但是在转身瞬间,又不由自主地、极轻地点了点头。
一缕天光透过窗户,映着他眉眼干净的线条。
简渊在那片光中露出一个宁静温柔的笑容,如同雪花坠落在春天里,转瞬消融于无形。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离。
春雨夏蝉,秋叶冬雪。
所有的季节都跟着她一同离开。
但这是简渊第一次笃定,她还会再回来,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之间有人死去。这根无形的纽带是如此坚固,没有外力能够摧毁。
幼时听到的教诲,黎桢的声音在空气中隐约浮动。
他想他最终还是建立了,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枷锁。
至于是谁握着钥匙,又有什么关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