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许清安躺在床上留了个心眼，一直没敢睡太沉。迷糊中，月光从西边窗照到东边窗，寝室内只能听见睡着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不知掐了自己几次大腿让自己清醒。
耳边的呼吸声渐渐被一阵瓷器敲打声夹杂，从头顶上传来，像是从哪飞来的野雀落到了房顶跳来跳去，爪子击在瓦片上轻而杂乱。
许清安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那动静听上去不像表面上的杂乱不堪，每一下敲击的音色各有不同。
梅花三弄？
她很快听出那敲打声的音律，“又吻红鲜思蜜蕊，堪吟碧暗恋香泉。”
这是梅花三弄的下段。
很快，房顶上的动静不在，许清安了然，悄然起身出了寝室。
教坊东边有一小亭，过路小桥，底下是一溪泉水，背靠假山，是班主们授曲艺时，为了让技生们更好抓住意境而开设的后院，明上叫后景山，私下里是坊里姑娘们最喜爱去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那种了几株梅花树，梅花时节开的艳丽得很。
夜很深了，巡视的女更早已回房歇息，许清安想从寝室过去并不难，一路无阻。
后景山并无人影，许清安蹙眉，难道是她听错了？不可能，虽然用房顶上的瓦片极难作出梅花三弄的曲，但那旋律定是不假，她又仔细朝溪泉边扫了眼，假山边愕然插着一支梅花。
梅花树能结出梅花，这假山如何能结出梅花的果实。
许清安浅笑，小心走上木桥，到假山边将梅花枝折下来，气息之间，假山背面忽然冒出个人影，许清安一眼认出来人。宽肩窄背，藏蓝色腰带束紧长衣，尤显身材。
“我还以为，大人忘了画像之事。”她抬眼看他，月光下挨着眼角的痣若隐若现，有些好看。
谢珺璟将藏在阴影下的半个身子彻底移出来，许清安才看见他头上带着的短翼官帽，“途中耽搁了，姑娘见谅。”他从身后抽出卷好的画像递给许清安：“人各有模样，我只能将北蛮基本相貌特征画了下来，是个模子。”
“大人亲自画的？”许清安接过，将画拉开，挤眉瞪眼，眉粗且密，眉目比中原人略显深邃些。
和晋王府前几日派来人，模样有些相似。
“敢问大人，中原境内可有北蛮人出现，或者……在京城定居从事朝堂？”许清安拧眉低声问道。
谢珺璟思琢：“不曾。宁国与北蛮势均力敌多年，向来不合，别说蛮子进我京城，就连想进我宁国的土地都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大人可想过，偷梁换柱？”许清安把视线从谢珺璟的泪痣上移开，“前几日晋王府的人来教坊选人，我方才比对，与大人给我的画像对照一二……”
“模样七分相似。”
王府内混进了北蛮人，如若北蛮是为了行刺，抓住处置了便好，唯独怕就怕在内外勾结，偷梁换柱！
谢珺璟眼神一凌，这种事不会随便拿出来开玩笑，许清安既然同他说，便是有十成时把握，那日晋王府派来的人只怕就是蛮子。
这晋王，今日敢让蛮子进京城，明日就敢让贼子杀进皇宫！
“明日你可是要去府上了？”谢珺璟问。
“谢大人，你有些奇怪。”许清安语气有几分探究，偏着头打量他，“谢大人在得知京城可能混入那蛮人后竟不质疑我，语气中也听不出波澜。到底是大理寺的人，沉得住气。”
谢珺璟被她盯着有些不自在，朝假山后撤了半步，好从对面人的视线中移开。可许清安似乎并不想让这么容易放过他，紧着他的步子往前迈了一步，两人贴的更近了些：“于公于理来说，你我应该仅是合作关系，我的死活，大人的死活，都和对方没有关系才是，可大人刚刚，似乎是在关心我？”
她性子向来不是爱说话的，曾经谢夕漫不曾被害时，她也都是柔着性子，同谢夕漫有什么聊什么，如今谢夕漫不在，她似乎话更少了，现在一口气说了许多反倒有些不习惯。胸口微微起伏喘着气。
谢珺璟还没反应过来的错愕让许清安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他。
远方一影残月，月光射过层层云，好似洒下的薄雾，待云一走，瞬间明亮，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清晰隔开。
“小女同大人说笑，第一次做这种危险的事情难免有些紧张，想借此缓缓心情，大人莫怪。”她退回自己的位置，见时候不早，许清安自请告退，转身一霎那，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不见。
她并非单纯挑逗谢珺璟。
身居大理寺任职不是与寻常百姓打交道，处理不知多少贵族王侯的纷争，怕是对于行贿这种事情早已麻木，毕竟，有权有势的贵族想买通一个大理寺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她一届民女百姓，想通过帮人家解决一桩案子而换人家一个人情，是有点异想天开。
许清安不敢保证，谢珺璟是不是也在利用她。
既然自己可能被他利用去查案升官，那为什么她不能利用人家呢？
只是合作，这条件可不太能够支撑，如果能让谢珺璟动一些旁的心思……
她到时候利用谢珺璟打探恩师线索，也要保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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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晋王府就派了人马来教坊接人，这些怜人们没做过马车，又是第一次给皇室奏舞，一时间坐在上面忘了手脚如何安放，紧张得哆嗦。
许清安一向沉得住气，悄悄掀起帘子查看路边行人，但才看了没一会，就被一边护送的小斯喝止住了动作。
“这路上灰尘大，姑娘还是在马车上坐好。”
许清安莞尔一笑：“多谢提醒。”
“这小斯好生威风，这晋王府不在皇宫，有何看的不得？”阿绾在一旁不满地小声说道，那日她也被选上入了王府班子要多亏了许清安，要不是她与许清安交好，平常时候见许清安奏乐，她总会教上自己一些，东拼西凑也学到了些皮毛。
许清安吃亏，她难免有些不满想打抱不平。
“无碍，是我好奇心重了些，那小斯说的没错。”许清安安抚她。
很快，马车到了晋王府大门但并未停下，反倒往偏门走去，下了马车被人带进偏院安顿。房间不大，一间两人，左右也不过五间，好在晋王府地方不小，不显拥挤。
“老奴是府上管家，小事上王爷基本不插手，因此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老奴便是，再者，今晚王府要招待新客，你们用过午饭后好生练习，晚上莫要出什么岔子！”管家看上去上了年纪，背微偻着，却不失威严，应当在这管事年头不短，底气威望颇高。
交代好后注意事项后，留了几个人手在偏院守着，便出了门。
来时班主已经将人安排妥当，哪些人舞哪些人奏，大抵是知道这群人里只有许清安能奏，又不敢倒是因为什么差错被王府的人治罪，尽管心底不愿许清安出这个风头可到底还是把这零时组成的班子交给许清安管理带头。
许清安明白班主的小心思，届时如果冲撞了晋王，那班主大可将错推到她身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之，自己也能因为教导有方讨些甜头。
自己在前开路，让身后的人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她许清安可不吃这个亏。
傍晚，晋王在府上大设宴席，许清安不懂朝政，更不懂官职人员，只是从穿衣打扮来看，落座的人只怕都是达官贵族。
主位上，应该就是晋王了。圆领紫袍，无翼官帽，表面上看着倒是和善。
时辰一到，主位上的人扬袖表示宴席开始。
“今日，请各位到本王府上一聚，还往诸位玩得尽兴，吃喝尽兴，本王若招待不周的地方，各位大人们多多见谅。”晋王率先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其他人客气附和一二，然后也一起喝完杯里的酒。
“奏乐！”
舞姬从屏风两边相继而出，面带红纱，红白长袖挥舞，似成牡丹。许清安携萧、筝、钟，笛落于两旁，自己则用琴落于她们中间。
一身青衣裙，穿在她身上比旁人都要好看几分，与月光作着一笔不知谁衬托了谁的交易。
她们技艺虽已是优伶中选出来较好的，但到底不像乐师那样熟练，许清安在下午练习时，将她们曲谱上的调降了降，再把复杂的一些音节划去，变着音夹在自己曲谱上。
这种零时的想法，她拿不准把握，不过出错率却是降到了最低，演奏时，她把自己谱上的调升个半音，使整个曲目主要乐器在琴上。
这样蒙混一两首到还好，但久了，琴声频繁盖住其他乐器奏音，难免听觉疲劳。
但凡有半个略懂之人就能瞧出破绽。
王府庭院里，舞姬才舞至第二曲不足一半，一道忽然而起的声音压住奏曲。
“不知王爷这是请的何处乐师。”
许清安拧眉，在晋王的示意下停下了手中动作。没了曲，院中的舞姬们一时无措，面面相觑。
“此话怎讲？”晋王朝声音处看去，方才说话之人坐于下手第三位，便衣没戴官帽，几分神秘。
“琴音屡次盖住笛、萧的错音，并将这原来的五音提高了半音，不知者弹琴之人是一时疏忽拿错曲谱，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又吻红鲜思蜜蕊，堪吟碧暗恋香泉。”————引用曲谱《梅花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