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朝歌城中的风雪又大起来了，太阳落山之后，天空又飘起雪，蜡烛光照着的雪，很像是深巷中的小雨，看起来一样细碎轻盈，宛如变了模样的故人，而大地，还是认得它的。

屏退了摘星楼诸人，妲己和帝辛站在楼道前，望着天空外这场阻挡了视线的大雪。

“爱妃，天公不作美，当如何？”帝辛放低声音，脑袋往旁边人靠。

妲己笑：“当如何，便如何，大王在，便是吉日，臣妾在，便是良时，任它雪狂风乱，臣妾与大王，同舟共济便是。”

“哈哈，好个‘当如何、便如何’，爱妃，孤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那便让我们——同舟共济！”帝辛悄然握住妲己的手，将一个木雕刻的小船放进妲己手中。

“这阴长生的雕刻功夫，也真的是该好好练练了……”

妲己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那丑得有趣的小木船，哭笑不得地将这木船往火炭盆中扔去。

烧得正旺的火炭盆瞬间将这木船点燃，火光将木船吞噬，从木船的窗口中四处透出，不消片刻，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随着木炭盆中小船的消失，“唰”的一声，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只正常大小的木船。

木船通体深褐色，两边各支开一页小窗，船篷高大得有些过分了，加上船身左右前后都不是很对称，所以这船乍看起来十分滑稽。

船头处坐着一位口眼歪斜的木偶艄公，他手持双桨，歪着脑袋，头上的青箬笠仿佛随时会掉下去似的。

帝辛和妲己相互扶着手进入了船篷。

随着他们坐稳，船头那位木偶艄公开始动了，他歪着脑袋，奋力划动起双桨来。

随着双桨的划动，停在地面的船逐渐上升，越飞越高，船身裹上了一层浅蓝色的光，摇摇摆摆向着远方天空而去，将这片喧闹的朝歌城甩在脚下。

越远离人间，天空的景色越清楚，原本被层云遮挡住的月亮星辰，依稀可见轮廓，凛凛风声从耳畔长奔而过，落在木船上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帝辛和妲己并肩坐在木船另一头，大雪覆满他们头发，在他们脚下，是不见底的虚空，在他们头上，是没有尽头的天宇，一时间，天地只有他们这艘孤零零的船。

上不着地，下不着天。

夜色中，皎洁的月光洒满他们船，星辰也越来越明朗。

妲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不待雪花融化在手心，再度吹飞了去。

“大王，可知那是什么星星？”妲己顺着雪花飞舞的地方看去，眼前一亮，手指向远方那颗闪着莹白色光芒的星星。

“爱妃可是在戏弄孤？织女星孤怎会不认得，那一边是它的牵牛星，一年一会，鹊桥离别，人间的七夕节也由此来。”帝辛很放松，也顺着点向银河另一头。

“大王，臣妾小时候就听族人讲过牵牛织女的故事，族里的老狐狸常说，‘死别易，生离难’，因为，尘世间的爱，大多都会有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所以牵牛织女的故事才那么伟大、家喻户晓。那时不止同族的妖精们羡慕，臣妾也羡慕，臣妾那时候就想，臣妾长大后一定也要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也拥有一段让别人都羡慕的故事。”

妲己靠上帝辛肩头：“臣妾很幸运，臣妾不是心灵手巧的织女，却还是遇见了大王，臣妾想将大王带回青丘，带回给奶奶看，就对她说‘奶奶，我找到我的牵牛啦’……呵，奶奶要是知道臣妾没听她的话，她一定会很生气的，可是生完气，她还是会继续爱我……奶奶一定会很喜欢大王的……就像喜欢臣妾一样……”

泪水沾湿肩头的披风，帝辛佯做不察，攥紧她冰冷的手掌。

“爱妃……我们不会是牵牛织女……”

是啊，牵牛织女至少两个人都活着，他……又岂可得善终？

年年银河，鹊桥伤别。

至少还有个惦念在。

唯恐，死者已逝，生者如斯。

“大王说得是，”妲己苦笑着擦干眼角的泪，坐正身子，眺望远方，“大王不是牵牛，臣妾也不愿做织女，臣妾没胆子，学不得织女那般年年苦守织女宫。”

帝辛会错意，深情地叹一口气，目光似乎有意拉远：“那便不学，爱妃，孤是这朝歌城的鹰，你却不必做这笼中的鸟。”

风声大了些，雪花纷纷落在俩人发间，让他们的眉眼都沾染冰霜。

妲己眼中却一片滚烫：“浮世如梦，过眼须臾。大王，臣妾的奶奶对臣妾讲过，她说这九州万方，除了我们身在的这个世界，还有亿万万世界，大王说，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世界，也会有我们？”

“孤不知，”帝辛低声说，“孤有时候也在想，若真的存在一个没有神鬼的世界，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纵然没了他们，这个世界就会好吗？”

“大王，这个世界一直很好，痛苦的只是人类罢了……”

妲己笑了，一片雪花挂在妲己睫毛上，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天地茫茫中，他们所在这舟仿佛行驶在一条看不见的天河之上。

“臣妾原本只是青丘之上的一只小狐狸，臣妾的青丘狐族曾因助蚩尤大战而获罪，代代不能成仙，可是作为一个妖，我们也是很开心的，整日在青丘之上无忧无虑，有时候同族结成伴侣，奶奶还会仿造人类的婚礼让大家伙迎亲，有时候呢，我们还会结伴去找别的地方的妖精、神仙玩，无聊了，也会来人类的世界逛逛，其实日子还挺有趣的。”

“臣妾以前所在的世界也好，妖精所在的世界也好，神仙所在的世界也好，都是很欢快美好的，唯独人类眼中的世界，仿佛异常痛苦悲惨。”

“因为……我们是人。”

船依旧往前晃晃悠悠行驶着，突然间，木偶所在的船前身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停了下来。

一列手执金鞭、身穿金甲的神仙挡住了船的去路。

其中某位神仙好奇地靠近船头木偶，吓得浑身一震，倒吸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唉……我的个玉帝爷爷！这什么丑东西！比鬼还吓人！”

正在船篷内的妲己闻言靠近窗口，借着木窗偷瞄前方，看清挡住路的神仙后，脸色煞白，小声喃喃：“糟了，是值日功曹！”

若让上面得知自己将真身暴露，还私带凡间帝王上天，恐怕自己受罚事小，还将连累青丘，而且于大王就也会添麻烦了。

帝辛稳坐妲己身边，屹然不动，自顾自喝酒，丝毫没有慌乱的神情在，眼见着妲己急得坐立不安，眼眸中的笑意反倒更浓。

船篷前的帘子将两边的视线隔开。

大雪落在这些金甲神的盔甲上，挡住船去路的金甲神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密不透风，一个两个手执刀斧、威风凛凛。大雪让他们的脸上染上一层风霜，可粗糙的眉眼间满是精神抖擞。

刚刚那金甲神被吓退后，揉揉眼睛，再度靠近了船头的木偶。

他身后的金甲神们也好奇地跟在他后面，将这木偶团团围住，研究起这木偶来。

木偶歪着脑袋，举起手里的桨僵硬起身，嘴一张一合。

“我手执双桨将你打，打死你个绿王八……”

周围的金甲神齐哄哄笑起来，笑声将盔甲上的雪花融化大半，原本紧张的氛围顿时变得融洽。

“这怎么还带唱的？”那金甲神情惶恐，抱着金鞭不由自主后退。

木偶站起来唱完这一句后，就定在原地，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金甲神拿着自己的金鞭戳了这木偶两下，见它不动了，才大胆靠近，对着这木偶这里扒扒、那里看看，打量起来。

“这玩意也忒稀罕了……以前怎么没见过，这是哪位仙家的神作？”

“莫不是教主或者鲁三老仙，他们最喜欢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同伴接话。

另一位抱着胸白了他一眼：“不可能，这东西丑得都不像是神能造出来的……”

说话的挤了挤身边人：“请里面的人出来见见不就知道了。”

船篷内，妲己蓦然抬头，死死盯着帘子，心中绷成一股紧绳，随时准备裂开。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本来就要例行检查。”

“那……倒也是。”

金甲神的声音传入船篷内。

“——天庭值日功曹巡视虚空，依律检查，劳尊驾下船相见。”

妲己紧蹙眉头，见帝辛仍旧波澜不惊，她更是焦躁不安，几步走到那船篷口，将帝辛挡在自己身后，盯着那帘子，身上妖光大作。

“大王莫怕，臣妾怎样带大王出来，必将大王怎样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帝辛放下酒杯，仍旧带着笑意：“孤说了，孤今日但听妲己娘娘吩咐……”

外面金甲神没有得到回应，声音更大了。

——“庭值日功曹巡视虚空，依律检查，劳尊驾下船相见！”

还是没有反应，金甲神们相互对视，一人为首跳上木船，木船随着他的上来，摇晃了好一阵。

他的手向挡着船篷的帘子伸去，眼看就要掀开了。

千钧一发之际，帘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

这金甲神忙缩回手后退。

随着手的探出，帘后走出来一人，这人淡漠地扫过他们，发髻高高，身上披着长彩绸，寒冷的眉眼，几近要融化在这茫茫风雪中。

“青娘上神？”

众金甲神大骇，纷纷跪下：“恭迎青娘圣驾！”

“免礼，起来吧。”

身着青衣的女子向他们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别扭地将彩绸绕上自己手臂。

“未知青娘上神在此……小神失礼了……”

青衣女子一挥手，帘子自动掀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无妨，既检查，请便。”

“小神岂敢，既是青娘上神在此乘舟，小神不扰上神雅兴，先告辞了。”

嘴上虽如此说，为首的金甲神依旧抬头警惕地看了一眼里面——确实空空如也，他收回目光，肩头垂得更加谦卑。

青衣女子面无表情点头。

为首的金甲神一挥手，带着这些神说说闹闹飞远了。

“奇怪，我刚刚好像有闻到什么酒味，青娘上神什么时候还饮酒了……”

“这哪知道，不过那木偶确实有意思，回头我找找教主，看能不能请他帮帮忙，替我向青娘上神讨讨那木偶……”

“……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的青娘上神好像有点不对劲？”

见这堆神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中，青衣女子勾起唇，伸出手，如蜻蜓点水般，戳一下身侧木偶的脑袋，自顾自转身，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帘子，回到船篷中。

那木偶被点一下后，突然又开始动了，吱呀呀扭动脑袋，坐下来，继续划桨。

船篷内一片空荡荡，青衣女子挥手，窗边，帝辛和妲己的身形显现。

妲己警惕地看着面前这女子。

“你是谁？……为何要帮我们？”

女子优雅坐在他们对面，坐下的一瞬间，身上的青衣变成了粉红色绸缎，脸上变出小獠牙，头发也变得金黄。

“大概是人活得久了，总见不得悲情戏码……”

魔漫不经心说，她挑起自己的金色头发，蓦然一笑。

“小狐妖，你说，我像她吗？”

“画皮画面难画骨……我没有见过青娘上神，但她……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嗤，可她终会是我……”

外面的风声呼呼更大了，魔摇摆腰肢，走到他们面前，手绕头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

“好一对情天孽海……苦命鸳鸯……”

妲己往帝辛的怀里缩。

魔对于面色沉稳的帝辛，有些诧异。

“你……不怕我？”

“若是友，孤有何怕？若是敌，孤怕又有何用？”帝辛轻握妲己双手，一边回话，一边安慰着她。

“有意思……”魔微微笑，“你活得很明白，我有很久很久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凡人了……我以前有位故人，跟你很像……你的身上，有一缕他的气息。”

“孤是孤，不像任何人。”

“……也是。”

魔的神色忽然暗淡下来，卷着头发的手指一动不动。

窗外一只飞鸿与船身擦过，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不知归处，唯有声声长鸣凄厉，回荡在辽阔天宇，刺痛耳膜。

“那……祝你们好运。”

魔仍旧笑着，笑容有些复杂，话音落，化为一道黑光消失了。

妲己拽着帝辛的衣角，与他对视。

“大王……”

“爱妃受惊了……”帝辛回神，将妲己搂进怀里。

风雪中，船依旧摇摆着前行。

黑光落在离船不远处的云端处，这片云始终不紧不慢跟在船后，不易觉察。

魔手绕发丝，看着面前这道火红的背影，边靠近边玩味地说。

“喏，你要怎么谢我？”

玄鸟凤凰余光扫到身后，刚想开口说什么，撞见魔那张与青娘相似的脸，原本平整的眉头皱起来，冷冷地不答反问。

“不是说……不装神骗人吗？”

魔粲然一笑，有些无奈：“他们……也不是人啊”

“……诡辩。”

“彼此。”

“话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如果由你这位太古战神亲自下去，都不用开口，这些神就会放船走吧。”

“这么蠢的问题，不像是你能问出来的。”

“哦，我知道了……”魔无所谓地轻笑，意有所指，“你——不想见他，或者说，不想让他见到你，对吧？说是这样说，如果我不来，你也会下去帮他们的吧……我还真有点期待，这个帝辛见到自己国家活生生的护国神在他眼前，会是什么反应……”

“你方才说，他……很像你一位故人？哪位故人？”玄鸟凤凰不答反问。

“不记得了，你知道的……”魔话音顿了顿，侧脸看向他，眼神再没了刀锋般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散不开的黑墨，这黑墨生硬地在玄鸟凤凰眉眼间描摹，像是在寻找另一个人，一如见帝辛。

一声浅浅的叹息后。

“记得的事太多，人是没办法往前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就提前发了吧，怕晚上搞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