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首蛇身的女神高坐若木上，静静目送太阳远去，眼眸中流淌着柔和的光。

九轮红日，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给这片大地带来无尽的光明。

晨阳日出，黑暗退散，水天相接尽头处的隐隐山脉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不知何处一声金鸡啼晓，千户万户把门开。随着日头高起，袅袅炊烟升起，越来越多的凡人身影忙碌在那片大地上，或是养蚕，或是耕田，说说笑笑，时不时会抬起头看看东方天空，感叹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他们当然看不见高坐在若木上的女神。

她却可以看见他们，看见了，便莞尔一笑，浅黄的眼瞳中，满是慈爱。——这是她亲手创造出的人类。

这里是天东的日出之地——汤谷。

若木与扶桑树缠绕着生长，枝叶交错，高耸入云，造型奇特。青蓝色的枝干由海面拔地而起，不壮的树干长得却是极高，树叶皆七彩色，形状有圆有方，个个大如顽石，高空之上的八面风都刮不动它们分毫；各种颜色的虫兽在它身上玩耍跳跃，叽叽喳喳不亦乐乎。

这女神不知在这地方坐了多久。

女神眯眼遥望远方，缕缕阳光滋养得她偏黄的皮肤与大地一般健康温暖，她不着衣裳，只串起枯黄树叶遮挡上身，高处的风阵阵拂过，满身枯叶发出“飒飒”的清响，长长的黑发自然垂落腰际，一只由枯藤编就的环稳稳戴在她的头顶，土黄色的蛇尾垂空。

“女娲娘娘，女娲娘娘……您在上面坐许久了，什么景色这么好看能让您看这么久？”

若木动了动，说话的是条赤红色的长龙，这长龙话音未落，便口衔五彩长烛，缠绕若木盘旋直上，随着移动，上身逐渐褪去龙形，化为人头，袒胸露乳停在女娲下方，眼神痴迷。几只小鸟停在他头顶。他口衔长烛没有开口，声音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所以异常沉闷。

长龙口中那只五彩长烛无声燃烧，散发出各色的光，这些光越飞越高融入云层，将头顶的高空渲染得五彩缤纷。

女娲眉目含笑，不答他。

这长龙便又往上挪了挪，飞在女娲身后，望向她方才视线落脚的地方，满是不解。

“女娲娘娘，那群凡人又贪婪又愚蠢，现在他们身上的污浊之气越来越重，连人王都不愿跟他们亲近了，为何娘娘还一直喜欢他们？”

女娲凝望远处天空，满目柔情，轻轻对身后龙说。

“衔烛龙，他们是吾的孩子，无论他们变成什么样，吾，都爱他们。”

爱？衔烛龙懵懂地眨眼，想追问下去。

陡然间，苍穹之上，轰隆隆的声音似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中，险些被摇下树。衔烛龙好不容易将身体死死缠绕在若木上，可这地震非但没有消停的趋势，还越摇越猛，它被摇蒙了。

发生什么了？

“不对……”女娲喃喃，脸色很快从诧异转为严肃，凝眸死死盯着西北方的天空，“出事了！”

——天塌了。

西北方撑天的天柱轰然倒塌，风摧残云，隐隐雷鸣中，紫黑色的闪电将靠近的太阳吓回云后，只留下一个黑色大窟窿高悬天际，贪婪而危险的目光冷冷注视着人间。

此时此刻的天，像是被谁烫了一个洞似的。

日月无光，山河变色，一道霹雳之后，万顷天水从窟窿中白花花泄下，飞流直下三千丈，声如炸石，势不可挡，方冲到地面，便积起百丈高的浪，一路淹山折岳，将那些尖叫逃窜的人无声吞没，万里神州大地一点点被夷为泱泱汪洋。

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天上窟窿里涌出的水流越来越大，地面也震得越来越厉害。广袤的土地，被割出许多千丈长、深不见底的沟壑，劈山陷海，纹路遍布三山五岳。

沟壑中源源不断涌出黑色烈火，烈火无需借助任何东西燃烧，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能够跳到活物活人身上，将他们活活烧死，任凭水怎么浇都弱不了它半分。

连那些神和妖都被这火一同吞去，挣扎着哀嚎良久，别说尸身，连白骨都不存，终究化为飞灰。

仅仅眨眼之间，山倾海倒，原本还安宁祥和的乐土，瞬间化身炼狱。满目疮痍，山河带血，连那躲藏在云后的太阳，都带上若有若无的赤红。

群鸟高飞后，死亡肆无忌惮在人间肆虐，九天之上的云都带着焦臭味，哭喊哀嚎震天动地，都要盖过那飞流直下的天水声了。

乌鸦盘旋哀嚎，声音极为难听。

地还在震着！

无数的河水倒流，不约而同向东南方奔去，连女娲坐下这若木下的碧海也没能幸免，滔滔不绝退却，只留下干涸又满是裂痕的地面。

天昏地暗，混乱无比，地面的生灵仓皇四散，偶有躲过洪水和烈火的人，也被倾倒的山石砸死，哀声震天响地。

女娲眼中沉重的悲悯一闪即逝，紧皱眉头起身，神色凛然，挥手化为一道白虹，宛如离弦之箭往西北方天空飞去。

她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乌云密布的苍穹，缕缕霞光拨开暗淡，一道巍峨的白色高门出现在云端，那是天门开了，众神降临人间。

凡间这么大的动静，把天界神仙都惊动了。

女娲到折断的天柱边上时，上面已经有很多神仙了，她来得还算晚的。

巨大的莲花祥云漂浮在窟窿下方，仙气缭绕，光芒四射，无数仙鹤降灵台，凤舞龙啸。

莲花上的人影密密麻麻，不断有神仙从四面八方或骑坐骑，或腾云驾雾赶来，聚集如云。玄鸟凤凰、玉清真王、赤脚大仙、玄神君、三官大帝、四海龙王、五帝考官、五方五老、一百二十功曹悉数在列。

这些神仙无不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他们陆陆续续围成一个圈，将圈中两人死死钉在他们视线之中。

留出来的空地上跪着两个魁梧的神仙，他们的手脚被束缚住，头颅低埋，在众人的目光下，冷汗直流，身体抖成筛子，好像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罪一般。

女娲方靠近，柔和而宽广的神光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诸神仰头看去，纷纷压下惊惶的神色，拱手。

“恭迎女娲娘娘！”

“嗯，尔等免礼平身，”女娲点点头，落在莲花云上，蛇身变幻出赤足，“玄鸟上神也在？这是发生何事了？”

雷声隐隐，时不时的闪电撕破夜空，一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玄鸟凤凰伫立其中，身着绣满了云篆、图案的广袖服，半束的头发集于发顶，由一个金红色宽扁圆环箍着，圆环的左右两边各一个圆形小铁片。

红艳艳的一身屹然不动好似定海神针，也不知是因为他雌雄同体的样貌太过显眼，还是因为他这浑身似妖似仙的气质太过夺目，女娲一眼就从眼花缭乱的神光中挑出了玄鸟凤凰。

玄鸟凤凰，若按照人间的辈分来说，她或许还得叫他一声叔叔。

昔年盘古开天地，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而盘古的头盖骨化成出了百兽之祖犼，剩余的灵气分别化生出华胥氏、墨龙、玄鸟凤凰、青娘，是称太古五神。

而她的母亲——华胥氏诞下女娲和伏羲后，和光同尘而去，形体消散与天地融为一体，女娲与伏羲造下万物生灵，育化人类。

而天地本身有的清浊之气中也逐渐脱生出了其他的神、妖、精等六道。

天地至纯的阴气化身出了西王母，人尊称其为王母娘娘，天地间至纯的阳气化身出了昊天金阙玉皇大帝，人尊称其为玉皇大帝。

王母娘娘以其老资历与仁厚德行，以女身统领三界，玉皇大帝从旁辅佐。

就算是王母玉帝，见到她也是得拱手恭敬的，唯独眼前这人，这无情无欲的太古五神，本该是她名义上的叔叔，却对她一向冷淡。

玄鸟凤凰眉头紧皱，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

因为双手的垂落，过长过大的袖口直接贴地，他对着下面的神仙叹了口气，左耳边独有的莲花宫灯晃了晃。

站在玄鸟凤凰身后的小仙娥见状，忙不迭替他对女娲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共工与祝融打架，竟撞上不周山，将这撑天的柱子撞断了！天柱倒塌，所以下界才会有如此大祸！”

共工怒触不周山。

难怪下界会如此景象。

犯错的两神正跪在众人之间。

红发神仙身上有许多打斗的痕迹，一对红色羽翼毛掉去大半，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他闻言微微直起了脖子，仍不敢抬头直视众神的眼睛，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语气却急匆匆带着些许急躁。

“小神知罪，愿听从处置！只是此事也不能全怪小神，是这厮先去小神的光明宫找小神麻烦，弄熄了光明宫四周的神火，小神这才一时气极与他打起来，未料会酿成如此大祸，小神知罪！小神知罪！”

跪在他旁边的胖神仙闻言，不甘示弱，头颅抬高一寸，脸色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声音越来越小。

“小神也愿意听从处置！不过此事……也不能全怪我，我与这红毛怪结怨已久，是上次他先抢了我的天鹅蛋，小神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去找了他麻烦，没想到如此……”

祝融明显肩膀起伏了一下，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反驳回去，一道声音幽幽压在他头顶。

“呵，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二人还在推卸责任？”

玄鸟凤凰见他不言，又冷冷地说：“处置？处置了你二人又有何用？若用你二人的头颅能将天柱接上，本座岂会让你们在这里聒噪？”

——“哎，小凤凰，你还知道啊！你还不快想办法！我们快撑不住了啊！”

熟悉的声音从众仙头顶传来，女娲抬头望去，才注意到天上那窟窿不知何时停止流水了，源源不断的水被一道无形的墙堵在天外，窟窿下方，是用法力支撑着天的墨龙和雷部诸神，还有不断飞上去的龙子龙孙。

连墨龙也现出了龙身原型，盘旋在窟窿下方，双爪顶着天上这堵无形的墙，喘息间龙须有一阵没一阵地抖动。

暗无天日的人间，大雨初停，洪水仍在肆虐，邪火无声割去众人生命，无尽的哭声呼声，死气凝成一片。

还有些侥幸活下来的生命，纷纷狼狈地跑到高山顶上，齐刷刷无助地叩求天地神灵能救救他们。

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却渺小如蝼蚁。

而此时的天上，狂风怒卷九霄，倾倒的千山之上残云倒流，飞沙走石催天砸地，雷电霹雳垂落万丈。

无数鳞片连成一片黑海，气势恢宏，乌压压遮挡住天的缺口，散发着冷锐的光。

这把由神铸就的伞替下界凡人挡住了上面的风霜雨雪。

“墨龙上神……”女娲明白过来，眼瞅这边暂时也没商量出个办法，“吾，去帮他……”

几个神仙跟着说：“那我等也去。”

“众仙家留步！”

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香霭袅袅引神幢，彩霞影中降宝辇，仙斾迎风招展开，数千人的仪仗森罗威严，在这两架神车后跟着的，是六丁六甲、二十八星宿和天罡地煞。

是王母和玉帝的神车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