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车停下了。

撩开帘子，神车里却空无一人。

两位统管三界的主神没有亲自来。

方才叫住众神的是跟在王母娘娘身边的两个男仙吏——金容、玉相。

这两辆空车停稳后，一位只穿着青色肚兜的女神，也人身蛇尾缓缓从天而降，是青娘。

她云鬓高耸，手上戴着一对宽大的手镯，手臂上细碎的青鳞片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女子的五官仿佛是被刻上去的，完美而冰冷，不像个活物，倒像是老天爷巧手捏出的娃娃，玉骨雪肌，任凭人将其拆分端详，也找不出感情流露的痕迹。

一只长得仿佛白汤圆的丸子绕着她飞，随着她的降落，长长的彩绸飘落莲花云间。

一时间，这莲花云好不热闹。

“恭迎青娘圣驾。”众神齐声跪拜。

“免。”青娘淡淡扫过他们，一施法将他们从地面扶起，面无表情。

跟着空车过来的两个仙吏见缝插针，对众神拱手解释。

“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闭关修炼方到紧要关头，无法出太虚幻境，得知此事后，特遣玉带领天界众神等下凡帮忙，传娘娘旨意。——天地大劫，众卿家需众志成城、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太古上神若有安排，我等一律听从，不得违令。”

先出声的仙吏，俊面白眉，外罩圆领绛衣，头戴三山冠，高而瘦，脖间挂着一长串白色念珠，念珠直垂到他腹部，行为举止从容有度，唯独——左眼眼角处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红色胎记，乍看让人觉得别扭，第一眼是生厌的。

那块胎记就像是跌落在名画间一团黑墨，煞去大半风景，很是碍眼。

众仙家低眉应声：“谨遵娘娘法旨。”

“玉首吏，王母娘娘可是有了何应对之法？”赤脚大仙听出点苗头，迟疑着开口。

另外一位脖子较短的蓝衣仙吏，看了一眼白眉仙吏，抢说：“这应对之法是有的，天破了补了便是，只是此事恐怕得劳烦女娲娘娘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她，女娲自己也有些疑惑。

她虽然造下这万物生灵，但法力是远不能和太古五神相比的，如何连太古五神都做不到的事，她就可以。

青娘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小汤圆，小汤圆狡黠一笑，慢悠悠绕着众神头顶飞，声音半隐藏在隆隆雷声中。

“呦呼呦呼，呦呼们可知为何天会有缺？”

各位神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书如何有此问？此事不明摆着是共工怒触不周山所为。”

“呦呼呦呼，非也非也，此事是注定的。呦呼，人心即天心哦，人心有损，天道有缺，所以天才会坍塌哦～呦呼呦呼，人类是娲皇所创，所以要补天，也只能娲皇亲自补哦～”小天书嬉嬉笑笑飞到女娲身前。

“吾，自是愿意的！”女娲没有犹豫，一想到下面的场景，着急的神色浮上眉头，问向小汤圆，“只是，天书，吾，要如何做？”

天书飞到女娲耳边小声嘀咕一通。

女娲听后，点点头，朝众人扔下一句话便匆匆忙忙离开，神光融入忽明忽暗的闪电中。

“吾，这便去炼石补天，这边的事就有劳诸位了，无论如何，万万撑到吾回来。”

还得撑？

真当自己这堆人法力用不尽啊！

墨龙心中一激灵，龙尾一甩，扯着喉咙对下面吼：“那个小女娃，你什么时候回来给个准数啊？！”

小天书嘻嘻笑着飞上去：“呦呼呦呼，娲皇最快也要四十九天哦！”

“啊？！”墨龙如同身坠冰窖，顿时感觉眼前一黑，胸中一团血想吐吐不出来，一边得稳住自己不掉下去，一边得不断往自己头顶的双手施加法力，免得上面的洪水冲下人间，龙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不是吧，小东西，虽说我长得帅法力也高强，但这四十九天……呃……”

“蠢龙，慌什么，还有本座呢。”

玄鸟凤凰没有抬头看他，只将褐色细念珠缠绕手掌几圈，不紧不慢摩挲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周遭的神仙也纷纷附和着说：“我等小神虽法力低微，亦愿助两位上神一臂之力。”

青娘远远抬眸看他们，挽起手中长绸，神色满是漠然。

“如此便好，只是全留在此地不妥……”玄鸟凤凰脖上的烈焰红纹动了动，他沉吟片刻，亲自点了一堆法力较高的神仙出来，“你们就随本座留在这帮忙，其余天神和天界女仙，随金容下界救人！”

上面的水是不流了，可下面的火和水患依旧在继续。

方才那个粗脖子蓝衣仙吏拱手遵命。

那名叫玉相的白眉仙吏却欲言又止，面色犯难，转身对身边人嘱咐：“好，只是此次劫难，人间必定伤亡过半，金容你此去，勿有族群之偏见，三界六道，能救多少便救多少，如此，方能功德圆满。”

“放心，我既已为娘娘仙吏，协助娘娘宣威三界、统御万灵，乃是分内之事，自当以苍生为念，以苍生心为心。往事不必再提。”那个名叫金容的粗脖子仙吏垂眸答到。

浩浩荡荡的队伍跟在那个仙吏身后下了界，莲花云上顿时空荡一大片。

玉相正色：“二十八星宿！”

“在！”

莲花云上围在一起的神仙们应声而答，唯有角落的太白金星似乎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在哪，醉眼蒙眬地打了一个酒嗝，等众神的声音都落了，他才发出细如蝼蚁的回应声。

“……在。”

顺嘴还小声嘟囔：“哪来的二十八星宿……这里，这里分明只有二十七个神嘛……这做个首吏还不识数……”

旁边的神拽他衣角：“还说呢，太白，织女的事，可有一半拜你所赐。小声点。”

太白金星垂眸不语，旁边的神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话说重了，想着要不要安慰下他，他这却已经传出酒鼾声。

原来是睡着了。

眼前这场景还睡得着，还真是心大，这神仙揣手站直身子。

玉相厉声。

“归位！”

“是！”星宿们齐声回答。

话音落，他们便齐刷刷化为一个个夺目的光点往天空飞去。

浑浊的天空，随着众星宿的归位，群星光芒猛然大作，驱散重云，白茫茫的天空之上，所有星辰如蜘蛛网般连接，争相闪烁着光芒，此时的星辰遍布四海八荒的天宇，无人不见，无处不见。

天宇之下，原本还在倾倒的山岳和大地渐渐平稳。

越来越多的星宿归位，星辰围绕日月旋转。

只有太白金星，仿佛搞不清楚状况似的，被惊醒了，茫然看了看四周，醉眼惺忪、踉踉跄跄走出神群，轻一脚重一脚不知往何处去。

“唔，这里热乎，好睡觉……”

太白金星感觉自己靠近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打了个酒嗝，顺势躺在这东西脚下，转过身就开始打呼噜，仿佛摸到了什么被褥之类的东西，扯过来就盖身上。

鼾声如雷。

玄鸟凡人凤凰垂眸打量这位敢睡自己脚边，还敢扯自己衣服的神仙，直眯眼睛。

“啊，玄鸟上神！”这时候还有几个没归位的神仙发现这边的情况，被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连忙过来将太白金星拽走，“太白又喝高了，非有意对玄鸟上神无礼，还望玄鸟上神莫怪，来日必让太白登门赔罪……必让太白登门赔罪。”

“我才没喝高呢……你们是醒着醉，我是醉着醒。”

太白金星抱着怀里的衣服不撒手，最后还是多亏这些神仙将他的手掰开，几个人夹着他双肋，拖他往天上飞

太白金星一边被拖着走，一边挣扎，不停地发着酒疯，哭哭笑笑，说说喊喊。

“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啊——日月何不入我壶中？我腹内天地何来洪水滔天！”

玄鸟凤凰掩鼻，拎起太白刚刚握过的衣服，嘴角直抽，拂手施法将上面的酒味淡去。

上面的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陆陆续续有几个神仙在法力落尽后跌落虚空在这莲花云上，玄鸟凤凰轻盈起身踏云直上，飞在墨龙身边，施法撑着上面越来越重的法力墙，默不作声。

原本摇摇欲坠的法力墙，因为玄鸟凤凰的加入瞬间稳定。

碎裂的天窟窿被这面法力墙抵住，水在墙外翻涌。

水逐渐变色了，从一开始如同普通雨水般的透明，变得浊黄，再变得黝黑，黑得阴森恐怖，力道越来越大，叫嚣着嘶吼着想冲破这道墙，坠下人间。

“哎！”墨龙对他吹声口哨，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将自己这龙身靠得离他近了些，斗大的眼瞳将他整个人都映入其中，“小凤凰，看不出来，关键时候，你还挺靠谱的啊！”

.

“呵，”一阵带热气的风刮过耳朵，玄鸟凤凰轻飘飘瞥过眼前这张丑陋的龙脸，一字一顿，“万雷教主要是也能靠些谱，本座就不必上来了。”

被暗中噎了一下，墨龙眼角眉梢的笑意飞起，吹飞面前的龙须：“那不成，我帅逆天就行了，法力再逆天的话，你岂不是会更加自卑？”

玄鸟凤凰默默凝视着他，悄悄动了动嘴唇，口型像是在说“蠢龙”，加重自己手上的法力，若有若无的叹息后，昆山玉碎凤凰叫，伴随一声长嘶，红光遮天蔽日，他也变回自己的原型。

一只赤红色的凤凰裹挟着神光挤入这片黑海中，点亮长空，像是一滴挤入墨池中的红色鲜血，身形虽渺小，却将这一片黑光压得死死的。

墨龙挑眉，正色对周围的手下吼。

“小崽子们，都给我撑住咯！可不能丢我的脸！”

“得令！”

雷部诸神和龙子龙孙齐声应，声音如同山崩雷响，震破天宇，神光大作。

一缕黄色的弱光在震动和响声中落到莲花云上，刹那间光铺满莲花云，光消退下去的刹那，变出一矮一高人影。

“泰山福德正神土地真宰……”矮的这位神仙，手执的木拐高过自己头，头戴点缀着一颗宝石的黄布帽，脸圆体胖，长胡子白白的，说起话来声音嘶哑，眼角眉梢总含笑，看起来十分和蔼，只是他此刻满面愁容。

“华山山神……”高的神仙忙接过他的话说，说话的神仙看起来比较黄瘦，眼圈黑黑的。

“见过首吏。”二人齐声弯腰说。

“免礼，两位请起，两位都是替娘娘守护三界、福泽一方百姓苍生的神啊，玉如何担得起？”玉相小跑过去，将他们搀扶起。

“首吏折煞我等小神了，我等不过下界一介芝麻大点的神仙，只沾神名，微尘而已，哪受得了首吏如此赞誉。”泰山土地说。

玉相从容笑笑：“大山积于微尘，若无诸位这些‘微尘’聚沙成塔，镇护山河，这三界恐还乱得不成样子，如何担不起。却不知二位所来为何？”

“啊，这个嘛……”华山山神面色踌躇。

“我等非擅离职守，首吏有所不知，我等有要事启奏。”那泰山土地与华山山神对视一眼，语气微变，声音缓慢。

“此番天灾之前，下界诸方的土地和山神均收到过一份不知来历的名单，那名单上写了当地许多人的名字，原先我等也不知此名单何意，直至此次天灾来……无意中发现……统计出的在此次天灾中死亡的人名——一一对过去，竟和那份不知来历的名单上的人名一模一样，一个不落、一字不差。”

玉相也是猛然一怔。

这也就是说有人早预料到这次天灾的来临，甚至连什么地方会死哪些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怎么可能？

这种天灾，即使是阴司地府的生死簿上，都无法预知，连代天执令的青娘都始料不及。

“小神居泰山，泰山为下界神仙之总枢，乱则天下危，一有伤亡小神更是不敢耽误，立即登录在册，为防止自己眼花看错，小神还专门请夫人帮忙检查过好几次，确实一个人名不差，小神又召集来其他四岳和诸方土地山神，才知道他们竟都早收到过这样一份名单。也是小神疏忽，只以为又是凡间哪些人乱写东西往土地庙瞎烧，就没有放在心上，习惯收藏起来。”

他们是山神土地，凡人烧给他们的东西，有用没用，好或不好，他们总舍不得扔，都会一一珍藏起来，这些是无论天界赏他们多少奇珍异宝，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宝藏。

泰山土地喃喃自语，从怀中颤颤巍巍摸出一片帛。

玉相面色凝重接过这张帛，这帛的面料应该是下界人族常用的东西，可人族应不该存在如此能够未卜先知的人啊……他打开这帛，见上面的字又是地府阴司之间流通的鬼文，也亏得每次阴差来抓人都得先去当地土地那报备，不然估计土地也认不得上面的鬼文。

了解鬼文，又用人族的东西……还能够未卜先知……

莫非……

玉相猛地攥紧手掌，自言自语：“那些人还没死……”

“首吏说的是哪些人？”泰山土地抬头盯着满头大汗的玉相，不解追问。

“没什么，这帛我先留着，此事必须报备娘娘。”玉相回神，将帛揣进自己袖口。

“倒是辛苦两位特地来跑一趟了，玉必在娘娘面前替二位美言。”

“唉，首吏折煞我等小神了，这本是小神等分内之事，只要三界安宁，所管境内百姓安乐，说什么功劳不功劳，我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华山山神摆手。

泰山土地捋胡子点头。

“首吏，那小神等先告辞，此地就有劳首相了。”

“二位慢走，玉有职在身，就不送了。”

“岂敢劳烦。”

泰山土地与华山山神拱手告辞，转身望见上方那乌黑的天窟窿和顶在下面的一干神。

“诸位上神！”

泰山土地将手里的拐杖放一边，艰难跪下，对着上方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热泪满脸。

“人间拜托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