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窟窿之下的红黑之光交织，不断有神落下，又不断有神飞上去，前仆后继。

越来越多的三界众生往已经空荡荡的莲花云上奔来，被护法神挡在云外，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

玉相抬头望去，见这里面有妖、有怪、有鬼、有山精，有化成人形的，还有保持着动物型的，有脸上只有一只眼的，还有巴掌大小的，大多数长得都奇奇怪怪，此刻乱哄哄一团，也不知道来干嘛的。

其间，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妖伸手让身后的妖群安静下来，她抬头看了看上方正在阻挡洪水的两位太古神，目光落在莲花上的玉相身上。

“小妖等见过玉相首吏。”九尾狐妖拱手行礼，她身后这群妖怪也后知后觉学着她的样子做动作。

“千丈百？”玉相眉头皱了一瞬便松开，微微俯身以示回礼，“凡间大乱，想来诸位的栖身之地也多被毁坏，不知诸位此时不在凡间，来此有何要事？”

“无他，特意前来助诸位上神一臂之力，这天要塌，咱们一起撑着就是。”女妖身后，一个穿灰衣、贼眉鼠眼的男妖抢说，说完还捏着自己嘴上边的胡子笑了笑。

拦着这些妖的护法神都笑了，其中一个更是很轻蔑地指着他们：“不识好歹，这天千破万破，也轮不到你们一群妖精来撑。”

“休得无礼！”

玉相厉声止住这护法神的话：“娘娘统御三界万灵，三界众生自当一视同仁，我神族与他族又有何不同，岂可高高在上羞辱人。”

听见此言，刚刚还口出狂言的护法神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哇，玉相首吏真是个好神啊……”挤在妖群中的一个小妖捧着脑袋星星眼。

挨着他们的一位面色青灰的男鬼，冷不丁轻蔑哼了声，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驮着小妖的几个黑色无脸妖怪有些撑不住了，哎呀呀叫着东倒西歪。

“听首吏的意思，是愿意放我等进去了？”为首的千丈百幽幽说。

“诸位一番好意，焉有不放之理，不过——”玉相笑得如春风，再度对他们行了个礼，“此片天已有玄鸟上神与万雷教主和雷部诸神在，料定无大碍。”

千丈百不接他话茬，幽幽说：“那玉相首吏还是不让我们进……”

“玉岂敢，诸位想要为三界出力的心，我等心领了，若诸位真想做些什么，”玉相顿了顿，“诸位不如分布到这窟窿的边际处，施法弥补碎痕，以防这窟窿周围的地方也跟着碎裂。”

天风吹得大了些，站在莲花云外的妖精们一听自己能帮上忙都很开心，有的甚至原地舞起扇子、跳起舞来。

千丈百微微一笑：“我等遵命。”

“有劳诸位了。”玉相拱手。

“大家靠过来，”千丈百挥手召集大家聚成一个圈，弯着腰开始安排，点了点，妖群中跳出个身穿破长衫的狐狸，因为衣服过长直拖地上，他走路也有些不太方便，“狐三太爷，你带领阿喃他们往西方去……”

聚集在云层外的妖精们得了令四散开，如同射向天空的箭，往窟窿周围薄弱的地方奔去。

“走咯！保护我们的家去喽！”坐在几个黑色妖怪头上的小妖拽起身下妖怪的耳朵，可可爱爱说，攥紧小拳头往前做了个出发的姿势。

几个黑色妖怪迫不及待跟着傻傻附和：“保护我们的家！出发！出发！”

后据《齐谐》记载，娲皇补天越四十九日，东至苍岭森林取青色木精石，南至炙热之地取红色火精石，西至裸崖险山取白色金精石，北至北海深渊取黑色水精石，中掘地下厚土取黄色土精石。既得五色石，以九昧真火融之，泼于天裂之处，以补苍天。

苍天既补，洪水渐退，凡间满是百废待兴之象。颛顼帝的孙子大禹受命治理水患，三界六道同心协力，漫天神仙也降临凡尘各司其职忙碌。

后灾患渐了，玉相传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旨意，在天庭设蟠桃会宴犒劳众神，宴请天地群仙，不拘神位大小，皆可赴会。

故这次的蟠桃会远比以往热闹许多，蟠桃七七四十九天会，聚集的神仙数不胜数。

只是今年的蟠桃会王母和玉帝都不在场。

鼓打三声天门开，三头六臂的兵马排列开来，镇守天门外。

巍巍高天，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神朝瑶池，仙兽摄云端。仙乐铿锵，缭绕九霄，琳琅震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

瑶池境内，香焚东海千年木，茶献南山万寿春，花插西湖十样景，灯燃北斗满天星。

女娲因耗损神力，补完天后便一直在瀛山休息，蟠桃会开了许久方才登上天，还没来得及进去，便被守瑶池的天兵挡在瑶池外。

“女娲娘娘，三位上神还有两大仙吏在弥罗宫候娘娘已久。”天兵四周看了看，确定没神仙注意到这边，才压低声音开口。

瑶池里果然没有他们的身影，女娲微微皱眉，心下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知了，吾这便去。”

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向弥罗宫而去，她到殿外，门外的人连通禀都省了，直接替她开门请她进去，一进去刚开的门便又死死闭上了。

神殿内神光煌煌，只是除了墨龙、玄鸟凤凰和青娘、那两个仙吏，连个多余的人都没有，几人也不分什么尊卑胡乱坐在两边，面色各异。

唯独青娘用法力幻化出一株触及殿中天花板高的青色藤蔓树，人身蛇尾高坐其上。

气氛有些怪异。

“几位上神，二位仙吏，”女娲目光打量一圈众神，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女娲娘娘，”两位仙吏对视一眼，站起来对她拱了拱手，神色严峻，“无其他，还是这天的事。”

“天，吾，不是已经补好了吗？”

“娘娘有所不知，用五色石补天乃权宜之计，这五色石补出的天只能支撑一时，恐怕过不了多久，天依旧会塌。事关重大，让群神得知恐乱了他们的心，才特地请娘娘来此一聚，再另想法子。”玉相沉沉说。

怎么会这样？！女娲心中“咯噔一下”，面色一瞬间惨白，险些有些立不稳。

“青娘上神——天书如何说？”女娲强作镇定看向上面的青娘，“这天，要如何真正补得？”

青娘淡淡瞥了她一眼，将蛇身变为双腿，身上的肚兜也变成一件青色衣服，漫不经心玩着手里的杯子，声音漠然飘下。

“血，神血。”

天书虽能传达天意，但也不能知晓全部事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想真正补好天，只有用神仙的血。

“那，用吾的如何？”女娲不加犹豫，脱口而出，将在场的神一一看过去，“只要能补好这天，只要三界众生无事，吾纵死有何惜。”

空气凝滞了片刻。

“不够的……不够的……”白眉仙吏笑得惨然，脸上突兀的黑色胎记使得这个笑非但不美，而且丑得让人不忍直视，对上女娲，带着些许不忍开口的意味，“女娲娘娘有所不知，要很多很多……带命的神血。”

要许多神仙的命。

这……

这天界的神仙如何肯啊，就算他们肯，也不能这样做啊。

一时间，女娲又觉眩晕，身体再撑不住，神力虚弱，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一双手毫无征兆撑上她的后背，她回头看去，正是墨龙。

“小女娃，慌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等若都自乱了阵脚，这三界岂不真的完了。”墨龙笑得唇红直白，少年般的脸庞带着三分不正经的痞气。

一阵法力通过她身后的手掌传输进她身体里，女娲渐渐觉得身体有了力气。

存在感极弱的金容见此场景，短短的冷哼一声，眼里的轻蔑都快溢出来了，还是坐他对面的玉相带有警告意味地盯着他，他才忙收敛了神色，不去看旁边，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端正坐着，仿佛刚刚的一幕未曾发生过。

“多谢墨龙大人。”

“别客气，谁让我龙帅、法力高、心还善呢！”

“小五，你说是吧？”说着说着，墨龙看向高坐上方的青娘。

青娘垂眸，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玄鸟凤凰勾起的嘴角满是讥讽，冷不丁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饮起面前的茶。

“……万雷教主还真是能耐，自己都半废了，还有工夫管别人。”

声音虽小，还是一字不落传进了墨龙耳朵里，他抬起脑袋，收回手，从女娲身后走到了玄鸟凤凰身边，手肘靠着他的椅子扶手，倾斜身子板半挑眼。

“不是，小凤凰，你哼什么哼？莫非你也虚了？来，只要你叫声龙哥哥，我给你传点法力也不是不行……”

玄鸟凤凰看都不看他：“呵，蠢龙，——本座需要你？不知是谁，撑天撑了没两天就嚷嚷着腰酸背痛下去了，当时不见逞能耐，现在来耍活宝了。”

“嘿嘿，小凤凰，我这不是看你搞得定吗？杀鸡焉用宰牛刀。”墨龙不以为意说。

这人没脸没皮到了极致，玄鸟凤凰都懒得跟他争论了，无视挨着自己椅子的墨龙，对望那边几位神，捻起手中念珠，慢悠悠说。

“事到如今，你们还是先商议一下救不救、再考虑如果救要怎么做？”

救不救呢？说到底人族也好，下界那群其他的生灵也好，都是女娲自己创造出来的，女娲是神族，和他们一样的神族，下界那群东西注定低他们一等。既然可以被创造，毁灭了也无关紧要，大不了再造一堆便是。

只是这个过程会有点漫长。

怎么能反过来，因为下面的生灵而牺牲他们自己呢？

此言一出，传达玉帝、王母旨意的两位仙吏都沉默了，墨龙站正身子，手背身后，悠悠走到玄鸟凤凰椅子后方，身体前倾双手按住椅子扶手，靠近他耳朵，高挑的身影把前面人压得死死的。

“哎，小凤凰，你问这话，你自己心里有个答案了没？”

“呵，万雷教主要是再离本座近一些，本座的火可是不认人的。”玄鸟凤凰冷冷看着他放自己身侧的手。

墨龙半眯琥珀色眼眸，放开手，懒懒伸了个腰。

“这不就结了！小凤凰，你自己都还没想出个结果，干嘛这么着急，依我看呐，这五色石既然补了天，总是还能撑一些时候的，大家不必这么快给出个结果，都回去好好想想，那两个小神仙，你们也再回去跟王母说说呗，等五色石撑不住了，不还有我们吗？到时候再决定救不救、再想想要怎么救也来得及的。”

“上神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呵，歪理，”玄鸟凤凰手敲扶手，“事关三界，动则牵扯数百万人神的生死，既然要商量，岂是我等几人在这里嘴一张一合就能拍案决定的。”

“玉原有此想，但此事毕竟事关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只与几位上神做商议。”玉相从容会。

玄鸟凤凰说：“其他人可以不叫，但有些人，你们却非叫不可。”

“玄鸟上神但请讲。”玉相说。

“北阴酆都玄卿大帝、衡山住地地仙、华山何……天下都城隍、泰山福德正神土地真宰、五岳沿路山神。”玄鸟凤凰一个个说出去，一连数出十几个神名。

“依玄鸟上神所言。此事不宜见诸文字，玉这几日便亲身下界将此事一一密告于诸神，望其为三界考虑商议，到时候再宣旨命其一同上天商议。只是……”玉相顿了顿，站起来对玄鸟凤凰施礼，“前些神我等无异议，至于城隍、山神、土地大可不必，倒非玉轻视其神卑职低，只是山神土地直辖人族，与人族情分甚深，此事透露给他们，恐难保不走风声。”

玄鸟凤凰慢悠悠说：“随你们。本座只是提提。”

两位仙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松一口气，唯有女娲虽然也点头，却始终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事情既然暂时有了定论，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许多，青娘自顾自先行离开了，两位仙吏则是邀请剩下几位一同去蟠桃会。

女娲不急，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些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询问王母和玉帝的事。

“看不出来啊，小凤凰，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独断专行了？”墨龙挑眉。

“呵……”

“别，小凤凰你这个表情我害怕，这事还早着呢，干嘛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万雷教主还真是，火烧眉毛都不急……”玄鸟凤凰垂眸讥讽，带着念珠的手掌掠过桌边燃着的香炉，沾染上缕缕香。

站在他身后的墨龙一下子扑过去，又用刚才的姿势环绕椅子。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不还没烧到眉毛吗？走走走，小凤凰，别这么大火气端着架子了，为了感谢你上次帮我，当然，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我的魅力太大折服了你，你才出手的，嗯，不管如何吧……龙哥哥带你去蟠桃会玩。”

“本座需要你带？”玄鸟凤凰嘴角一僵。

这边的墨龙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玄鸟凤凰的衣服脖子就把他往外面拉。

“放开本座！嬉嬉闹闹没个正形，成何体统？！”

“小凤凰，别整天板着个脸了，笑一个嘛……唉，你手上这串珠子挺好看的，送你龙哥哥咋样？”

……

远古时期发生了很多大事，但最为天上神仙津津乐道的只有三件。

第一件是太古五神中唯一有七情六欲的情娘在平定蚩尤叛乱后，消失了一阵子，随后找到了天书失去了心，成了无情无欲的青娘，大名鼎鼎，代天执令。

第二件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炼石补天”。

第三件是在王母的蟠桃会庆功宴上，喝醉了的墨龙在众目睽睽下，亲吻调戏了玄鸟凤凰，若非众神一边劝架一边偷偷将烂醉如泥的墨龙藏进织女宫，万雷教主险些被玄鸟凤凰活扒了。

自此两位太古神反目成仇，见面必打架。

而天上那块补好了的缺口，在完好的表面下，伺机再破损，随着时间的流逝，裂纹一点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