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小仙娥衣着艳丽讲究，头戴华胜，芙蓉如面柳如眉，一颦一笑皆楚楚动人，颇有些“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憨贵态在。

“墨龙上神又来啦？”

她看清来人，侧身给墨龙让出了路。

那个“又”字传进墨龙耳朵里让他分外不舒服，他又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此刻的不适，负手大摇大摆进了屋子。

屋子里仍不见人，只有房间正中间，雷击枣木做成的桌子上，那个形状奇特的香炉袅袅往外飘着香烟。

香炉旁边有一张木盘，看纹路像是蟠桃园的桃木做的，木盘上方放了一张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半透明纸，纸上方压着一堆细腻的乳白色粉末，木盘旁边搁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金细勺。

看来这小仙娥刚刚是在弄这东西。

屋子里有股忽浓忽淡的香气，这香气很复杂，一开始闻着冷冽寒冷，像是人迹罕至的万古森林中的不冻泉，茫茫雾气铺满水面，随着泉水流淌在山野间，席卷两岸草树，凝结出一滴一滴的冰晶；后面闻着猛烈刺激，像是烈酒浇在花间，芳香被灼烧殆尽，灰烬中迸发出撩人的光和热。

墨龙有些忽醉忽醒，定了定心神，有意屏息，沉声问身后人。

“他人呢？”

“至尊去七宝池沐浴了，上神不妨在这稍等片刻。”

仙娥边说边从旁边挪了个椅子，靠在木桌边，请墨龙坐下。

墨龙没有忙坐下，甩着手在房间里瞎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着刻着十二面令章的印左看右看，最后停在搭着衣服的木架子前，手比脑子动作更快，顺着木架就将上面挂着的衣服取了下来，边说边抖开。

“我还没好好看过火鸡的这身衣服呢……”

红艳艳的衣服一下子将墨龙的眼眸映红，他飞速打量着这衣服上的图案和文字。

小仙娥一边弄手上的东西，一边笑着说：“至尊这件‘玉山上京衣’是织女花了不少时间做出来的，依照至尊的要求，背面绣上了五岳真形图和九个太阳，左右绣的是南北斗，边缘呢，则是天上的一些飞禽走兽，辅以云篆天书，既要飘逸好看，又要兼顾至尊太古神的尊贵身份，织女为做这件衣服耗费了不少心血，最后给至尊做完这件衣服啊，织女姐姐啊愣是三百年没敢再碰针线。”

“唉，要说这火鸡还真奇怪，除了练法就喜欢搞这劳什子玩意，嗜香成癖啊，嗜打架成癖，嗜奢华成癖……瞧瞧这衣服，你们外面那些布置，简直了，你们这座玉京山上的宝贝，恐怕三界加起来都没你们这里多。”

墨龙看完，顺手手里的衣服扔回木架挂着，衣服耷拉着半垂地，墨龙一个激灵，想起这是火鸡的衣服，又将这衣服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轻手轻脚地挂回去，尽量让这衣服显得跟自己进来时看到的一样，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是最好。

“不止呢，至尊近日里还在搜罗凡间之书，正打算另建一座殿来安置这些书。”

正在弄香粉的小仙娥含笑抬眸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啧啧啧，真是败家子。我是发现了，你们主子就是个描金箱子白铜锁——外头好看里头空！净追求这些奢靡浮华之物，他内心得多空虚啊。”

墨龙走过来坐下，盯着小仙娥手里的粉末状东西。

小仙娥啼笑皆非：“还有这种骂法呢？我记得墨龙上神的雷都也是收罗天下至宝，比起我们玉京山来，也不遑多让呢。”

“那不一样，”墨龙打了个哈欠，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有些疲惫，“我可不像这火鸡弄这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我雷都收集的都是天下法宝，有大用处的……对了！我那有个芭蕉扇挺好看的，我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用不上，下次来送你吧。”

“啊？”小仙娥眨眼。

“啊什么啊，一把破扇子而已，你要是不想用，就拿来给这火鸡扇扇风，让他别整日里这么大火气。”

“至尊若是知道我的扇子是上神送的，我给他扇风，他的火气只怕会被越扇越大……”

“为什么啊？”墨龙说，“这火鸡不至于吧，这么小心眼，唉，看我不顺眼就算了，我送你们的东西他都看不顺眼是吧？这么烦我？……你这什么眼神？”

小仙娥收回自己颇是无奈的眼神，继续摆弄着面前这盘粉。

“反正我偷偷地送给你，火鸡他不知道的，我雷都的宝贝那么多，我自己都记不全，他哪里会知道我那里有把芭蕉扇，又哪能知道芭蕉扇是我给你的……”

“这……不好吧……”

“别客气，”墨龙揉了揉自己眼睛，少年似的脸庞露出不符面容的嫌弃神色，“这火鸡洗个澡怎么这么久啊？”

小仙娥刚想回答，手被突然站起来的墨龙攥住，她险些被吓得叫出声。

——“唉，你手上这东西好像挺好玩的，拿我试试。”

说着，墨龙就夺过她手上的小金勺，对着那堆粉末状的东西戳戳。

每戳一下，旁边的小仙娥面色就白一分，想抢过来，可是墨龙就是左晃右晃不让她碰。

“墨龙上神不可！这是至尊踏遍三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一颗上古香树，整棵香树就磨出来这么一点能用的粉，分外珍贵，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已经晚了。

墨龙鼻子瘙痒，对着这堆粉打了个喷嚏，一堆细腻的□□纷纷扬扬飘在空中落下，随着这堆□□落下的，还有那张半透明的纸，悄无声息。

墨龙和小仙娥面面相觑。

这要是被玄鸟凤凰发现，今天自己怕是就出不了这七宝玄台了。

还是墨龙先反应过来。

这时候，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有人来了。

——“别跟你主子说我来过啊！你就说这粉是被风吹的！不不不，你说你也不知道，也不行，要不你跟我一起跑吧！”

墨龙被这催命的脚步声吓得心肝一颤一颤的，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刚靠近门，又忙退了回来。

——不行，从这走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赶紧四下看了看，发现身后有个窗子，赶紧手脚并用就想翻窗走。

刚趴到窗沿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停下了。

这时候，门开了。

墨龙后背满是冷意。

——“墨龙上神？”

从他身后传来的，却并不是玄鸟凤凰的声音。

墨龙脚一踩空，回头，见站在门外的，是天庭北极驱邪院的仙吏——紫术。

场景有些尴尬，墨龙讪讪收回自己手，转过身子，拍了两下手掌，故作帅气地拨弄两下自己额前的头发。

“紫术，你怎么在这？”

“天庭那边出了一点事，我原本来找玄鸟上神商讨对策的，玄鸟上神嫌我身上一股汗臭味，非拉着我去七宝池沐浴之后，才肯跟我继续聊。”仙吏似乎也有些尴尬。

这时候，墨龙才注意到，这仙吏的发梢和衣服都有些湿润凌乱，想来是心挂正事，来不及用法力热干衣服和头发，出了池子，就匆匆忙忙往这边赶。

墨龙若有所思点点头，回味过来仙吏的话后，瞪大眼睛，声音拔高得简直快把这卧室的房梁都掀了。

——“你跟那火鸡一起洗澡？！”

“是一起，”一向以好相处闻名的墨龙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仙吏舌头打结，连门都不敢进，摆着手连连后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不，不是一起，是一起去，不同池子，很远，有隔间的，所以我先回来了，微臣不敢……不敢对玄鸟上神不敬。”

“哦，这还差不多，”墨龙语气一下子软了大半，似乎是觉得自己刚刚的状态有些别扭，嘴又闭不上，看着这仙吏目光更加别扭，补充一句，“我跟这火鸡认识这么多年了，他都没请我去他那七宝池中享受享受，你倒好，来直接捡了个现成的。啧，不应该啊，我长这么帅他不请，居然请你？这火鸡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仙吏微微蹙眉，似乎在疑惑“长得帅”和“请他去洗澡”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

但他没疑惑太久，因为很快救星就来了。

——“紫术，站在外面做什么？”

似男似女的声音逐渐从长廊靠近。

玄鸟凤凰回来了。

墨龙挺直腰杆拦在门前，一副抓着玄鸟凤凰把柄，要跟他据理力争的样子，全然将自己刚把玄鸟凤凰的香粉弄撒的事抛在脑后。

小仙娥低头看着这满地狼藉，抬头不住瞪墨龙示意。

墨龙只没瞧见。

无奈，小仙娥只能一寸寸地挪过去，将满地香粉踩在脚下，裙摆将祸事遮了个严严实实。

等到玄鸟凤凰的身影全然出现在门外，出现在视野中，墨龙不经意挑眉。

今天玄鸟凤凰的装扮倒是奇特。

乌黑的头发自然而随意地散落腰际，□□而平坦的胸口大大方方敞开，烈焰红纹半藏他脖后，白衣覆身，整个人显得有些说不来的柔和。

虽说玄鸟凤凰素来雌雄同体，但他也是可以幻化外形的。

墨龙已经有许多年未见过玄鸟凤凰幻化成男子的模样了，也未见他穿白衣，于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唉，火鸡，你……”

“紫术，我们进去吧。”

玄鸟凤凰打断他的话，攥着紫术的手腕往里拉，路过墨龙，如同没瞧见墨龙这么一个大活人似的，看都没看他一眼。

紫术看看攥着自己手的玄鸟凤凰，又看看站在原地的墨龙，满脸茫然无措。

墨龙脸上似乎有些尴尬。

小仙娥垂眸偷笑。

墨龙瞪回她一眼。

这边进了屋子，玄鸟凤凰放开紫术，就打算去对面的椅子坐下。

墨龙微微挑眉，身形一晃，稳稳坐在玄鸟凤凰想去的椅子上，夺了他的位置，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玄鸟凤凰，不怕事地用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开口。

“不是，火鸡，你干嘛呢这是？你要不高兴，咱俩打一架，你在这甩脸子给谁看呢！别不说话不理我啊。”

玄鸟凤凰面无表情，脚下的步子没有停下，只是改变了方向，从墨龙身前走过，绕一圈回到仙吏身边坐下。

“唉，我说你……”墨龙挠头。

“紫术，来尝尝本座这七宝玄台的茶，这茶是玄女前些日子送给本座的，据说是她上次去西北荒漠带回来的，万里荒漠只此一株。”

玄鸟凤凰手一晃，变出一个茶盘出来，茶盘上热气袅袅，玄鸟凤凰直接取出一个倒扣的茶杯给他斟茶。

紫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玄鸟凤凰看似友善的微笑中，颤颤巍巍接过杯子，也不顾水烫得他舌头疼，胆战心惊几口饮下。

他刚放下杯子，余光瞥见那茶盘中又飞起了一个杯子，杯子稳稳停在玄鸟凤凰的身前。

“火鸡，我也要。”墨龙说。

玄鸟凤凰仍跟没听见他这话似的，无视飘浮在自己面前的空杯，又从茶盘上取下一个杯子，微倾茶壶，想往里面添水。

越不被理，墨龙越起劲，越想添乱，他默默注视着这边，身子往靠这椅背，手指轻敲两下扶手。

不给他喝，他偏要喝。

清脆的响声中，那飘浮着的杯子忽然消失又出现，变在玄鸟凤凰的壶下，挡住了下面的杯子。

茶水完美地落在飘浮着的杯子中。

墨龙露出得逞的笑容，很快他这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玄鸟凤凰握住那飘浮的杯子，将杯子顺势递给了后面站得跟个木桩似的小仙娥。

“这……”小仙娥虽说是在对玄鸟凤凰说话，却胆怯地注意着旁边的墨龙，迟迟不敢接过杯。

玄鸟凤凰淡淡开口：“本座叫你喝，你就喝。”

“是。”小仙娥垂眸躲过墨龙的眼神，忙接过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半脑子是自己裙摆下那堆弄洒的粉，半脑子是面前这状况，一杯茶下肚，愣是没尝出什么味来。

放回这茶杯的瞬间，她与那仙吏对了个眼神，面面相觑甚是无语。

两位太古神吵架，遭殃的还是他们。

玄鸟凤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吹开茶面的热气：“紫术，你来……所为何事？”

“哦，哦哦，”提及正事，紫术这才松一口气，连连擦汗，“无他，只是近日来，下界出了个邪性的东西，以人的贪欲为食，行踪诡秘，连天界的神仙都拿它没办法，九凤破秽宋大将军前些日子还险些折它手里，所以特来请玄鸟上神下界除邪。”

玄鸟凤凰轻笑：“哦？天界的神仙拿他没办法？本座记得，你们天界不是有个雷都吗，里面的神啊号称统领雷霆都司三万六千将的万雷教主，连本座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他也拿下界这邪祟没办法？”

听出话里意有所指，小仙娥忍笑，这算指桑骂槐吗？

“火鸡你别胡说，我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墨龙忍不住插嘴。

仙吏顶着玄鸟凤凰炽热的目光，感觉如坐针毡，对墨龙拱了拱手，艰难开口。

“只因墨龙上神总不在雷都，想是他们来不及将此事告知上神……”

“……要此事说来也奇，天界派出去的神法力多高，那个邪祟法力就有多高，虽然不会败给那邪祟，却也胜不了它。”

顿了顿，他拉长声音继续说：“——就像，就像是……一面镜子。”

奇哉！盘古开天辟地这么多年以来，三界之中化生出的事物，他们大都了如指掌，何事又来了这么一个非神非妖非鬼非人的东西？

“这个邪祟，长何模样？”墨龙问。

“无有模样，”反应过来自己这种说法不甚妥当，仙吏低声补充，“这邪祟初看只是团黑雾，若谁要与其交手，它便化作谁的模样，法力、面容皆无二，难辨真伪，真真像是一面镜子。无人见过其真面目。”

嗯？

玄鸟凤凰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超出自己控制了一般，隐隐升起了什么不好的预感，他默不作声将自己内心的这股不安压下去，面不改色地开口。

“知了，本座近日便下去会他一会。”

“多谢上神，玉首吏派我来便是为此事，话既已带到，我就先行告退了。”仙吏坐立难安，索性点头起身。

玄鸟凤凰热情地说：“紫术不多留留？本座这七宝玄台好东西可多得是，不如今日本座带紫术去参观参观。”

“不，不，不了！”这话仿佛一颗石头砸在他肩膀，刚站起来的身子差点又软下去，他忙对玄鸟凤凰再行了个礼，“恐驱邪院另有要事，我还是先回去得好。玄鸟上神，我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玄鸟凤凰给出个反应，慌不择路就冲出门跑了，连门都忘记顺手带上。

望着仙吏落荒而逃的背影，玄鸟凤凰默不作声摸着自己杯子的杯沿，若有所思。

一张充满少年气的脸蓦然放大在他眼前。

墨龙双手撑桌，居高临下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两天玩狼人杀有些上头，忘了更新，补上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