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仙门百家作鸟兽散去，糟糕的山谷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宁。
今夜无星无月，天幕好似一滩深渊。
夜风从山涧内穿行而过，时而急湍如江水入海，时而轻缓若细语呢喃。
一道鲜红的身影忽然出现，打破了山谷中原本的幽静。
烈焰火光烧过山谷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没有造成任何灼伤。
花听眠闭眼静静感受着焰火所传达给他的信息，当杨青青的身影出现在脑海里的片段中，他双拳瞬间紧握，焰火猛地熊熊增长，染红了半边夜色。
“我……来晚了……”
许久，他只能无力地吐出这么一句轻语。
他收回焰火，来到樱花花瓣被宫古烧毁之处，定身打坐，开始施法聚灵。
“哪怕耗尽一身修为，在所不惜……青妹……别离开我……”
*
高宅内，关情抓着史清淮衣领声嘶力竭地咆哮:“我不是让你保护好她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把阿娘和表妹还给我！还给我！！”
他刚苏醒，看见守在床边的只有史清淮一人，便察觉到了不详之感。
再三逼问之下，史清淮只好说明真相。
关情一时无法接受，情绪崩溃，痛哭流涕。
史清淮明明自身也沉浸在悲伤之中痛苦难捱，可在关情面前不得不故作坚强。
“对不起，我……能力不足……”
关情坐在床上，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衣领，眼泪一滴滴落下，打湿了衣角，情绪从崩溃逐渐转为哀默，悲戚。
“什么都没有了……天镜谷什么也没有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他缓缓松开史清淮的领子，脑袋焉垂，浊泪砸在褥子上的声音极为清晰，一声声都在提醒着令他痛苦不堪的场景。
史清淮抹了把摇摇欲坠的眼泪，在脸上抹出一大片脏兮兮的污痕，而后倾身将关情重重揽进怀里，好似抱住了他最后的信念。
关情清楚感受到他胸口起伏颤抖不止，自己便再也控制不住，哇地放声大哭，一直憋在心里的痛苦终于被肆意宣泄出来。
二人相拥无言，唯有泪千行。
良久，史清淮轻轻放开他，隐忍着悲痛擦干眼泪，眼神郑重，“我们回天镜谷。”
关情哽咽不止，声音抽搐许久才能顺利说出一整段完整的话，“回去，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报仇，但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要报仇，基本不可能，所以……”
他顿了顿，忽然用力握住关情双肩，凝视着关情的目光十分刚毅，“你有仙旨！你可以去天庭！接近宫古，接近颜月！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关情双眉苦皱，轻轻摇了摇头，眉眼间流露出浓烈的绝望之感，“不行，我与那只水魔缔约了，我没法儿再上天庭了。”
史清淮目光一愣，整个人都凝滞起来，须臾，他松开关情，眼里的坚毅却半分不减，“那我去。”
关情思忖一番，质疑道:“可是，宫古与辞风老头都认得你，仙旨上也有明确的身份和名字，你能蒙混过关吗？”
如此多的问题摆在眼前，史清淮却自信满满，“改头换面而已，不难办，至于仙旨……有一个人一定会帮忙。”
关情微惊:“谁？”
史清淮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莲，华，殿，下。”
听到这个名字，关情醍醐灌顶，“一千年前，天镜谷里走出去的第一位仙神！！”
史清淮点点头，“没错，莲华殿下与先神君私下关系要好，经常帮昭因神君处理任仙之事，想要经他之手混入莲华殿当个仙神，绝对不成问题。
新一届的点仙封神很快就开始了，到时候我拿着仙旨去找莲华殿下，说明因果，他不会不帮。”
关情眼里顿时燃起希望之光，“那你一定要小心！若是被宫古发现，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史清淮望着关情的眼睛，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溢出无限忧愁与心疼，嘴里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语气格外温柔，“我不怕，我豁得出去，我就是担心你，以后你一个人守着天镜谷，万一被其它仙门欺……”
关情却摇头打断他:“我就不回去了。”
史清淮稍稍怔愣片刻，瞪大眼睛，“那你去哪儿？”
“去千妖城。”
关情说完后，沉了口气，许是觉得刚才的语气太过平淡，于是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去千妖城。”
史清淮微启的双唇缓缓合上，面色复杂，沉默良久才苦笑出声，道:“你，还念着颜月呢。”
关情稍稍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张开了嘴，却没说话，只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长叹。
两两无言，呼吸声在寂静中被烛光无限放大，气氛无端有些生硬。
最后还是史清淮先打破尴尬，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辞风对颜少城主说，他以后会再见到颜月，你跟着他，或许有机会告诉颜月真相。”
他稍一停顿，两唇颤了颤，接着说，“辞风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改变了颜月的记忆，不然他不可能连颜少城主都不认识，所以你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过于伤心，你只要知道，颜月他……没有背叛你……就行……”
他越说越好似忍着什么，说到后面，话音刚落，便仓促地直接起身离开，“我累了，先睡了，明早我就出发回天镜谷找仙旨。”
他打开门，风灌了进来，惹得烛光阵阵跳动，他走进风里，再关上门，光影平静下来，映出背靠在门口久久未曾离去的影子。
关情隔着门页静静看着他的影子，见他肩膀止不住颤抖，应是在哭。
可他把声音控制得很好，没让关情听见一点点狼狈的哭声。
关情挪开视线不忍去看，再转头时，门口只剩下微微呼啸的风影。
这一刻，于关情而言，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走下床，熄了烛灯，提上一盏灯笼，独自来到在高宅门口的野田中，将几粒微小的晶石碎片捡起来，小心收回口袋里。
随后，他在风中安安静静伫立许久，脚边便是用饶墨的鲜血浇灌过的泥土。
一天之内，曾经最熟悉的亲人全部离世，此时身处此间，恍如隔世。
心痛到麻木，连哭都是无声的。
风拂过灯笼，灯影摇曳，照亮了某寸泥土地。
关情的目光忽然被吸引过去，蹲下身移近灯笼，仔细一瞧，看清原来是泥土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字迹很浅，不知是写的人没力气，还是风吹散了痕迹。
“淮，情，活下去。”
灯笼从关情手中脱落，他蹲在小字前，双手捂嘴，双肩颤抖，又忍不住痛苦地崩溃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当时杨世安并没有立刻死去，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留下这几个小字，可若不是自己恍恍惚惚地晃悠到这儿，小字甚至都不一定会被瞧见，只会孤零零地被风息抹去痕迹，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好在，他看到了，几个小字，却如同带刺的弯刀，来回不断剜割着他的心脏。
另一盏灯笼光快速跳动着朝关情靠近，显得来人步伐关切。
“关情，你……还好吧？”
颜忱提着灯笼在他身旁停下，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说错一个字或做错一个动作，会惹他伤心难过。
见关情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掩嘴哭泣，颜忱斟酌来掂量去，最后决定说:“你的水魔把兰悟送回来了。”
颜忱希望这微不足道的好消息可以缓解他一丝痛苦。
但显然没什么用，反而更令他绝望。
“魔物……脏死了……”
他不是说水魔，而是，指他自己。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甘愿把自己献祭给魔族，成为魔灵。
仙门规矩，被同化者，格杀勿论。
可他为了苟活下去，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被魔物的邪祟侵蚀灵智，变得像无恶不作的魔族一样……
颜忱自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挠了挠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脚局促。
关情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眼泪，把整个脸都擦得又粘又脏。
他深吸一口气，捡起灯笼，转身面向颜忱，努力平静下来，“小魔物呢？”
颜忱见他好像没什么大碍，连忙回答:“不知道，它到处跑，来无影去无踪的，你等等吧，说不定它突然就出现了呢。”
关情停顿片刻，诡异地盯着他眉间的鹿斑，眸光深邃，“颜少城主，带我回千妖城。”
颜忱诧异地鼓起眼睛，“你还要去千妖城？”
“嗯。”
颜忱一时也不敢多问，尽量忍下疑惑，略显为难道:“好吧。”
关情看出来他别有心思，不禁眯起了眼睛，“你？在纠结什么？”
颜忱不善撒谎，更不善隐藏情绪，自己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于是低下头，乖乖交代，“万姑娘说……她想跟我一起去千妖城，我答应了。”
关情怔怔眨了眨眼，随后顿时怒不可遏，“你脑子有病吧？！！”
颜忱连忙摆手解释，“天镜谷不是万姑娘害的！她本来还想帮我们躲避宫古，只是手段没宫古厉害，才……就算没有她，宫古也能追上我们，所以……真的与她无关……她只是想要兰悟，没想伤害天镜谷……她不知道宫古会下手这么狠……”
关情被他气得笑出了声，“呵，我知道，我又没说天镜谷是她害的，你着急解释什么？”
颜忱弱弱抬起头，目光带着试探，“那……你能不能不要拦着我带她一起？”
关情这下是连笑都懒得笑了，只剩下“尊重”。
“既然你都知道她对兰悟图谋不轨还愿意带着她，那我能说什么？”
颜忱扯了扯嘴角，“嘿嘿嘿。”
关情:……
次日，关情与史清淮在高宅门口分别，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各自上路。
颜忱背着兰悟，与万瑶早已走远，回头一看，却见关情凝望着史清淮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
暖阳当空，清风拂面。
颜月躺在竹编的摇椅中，手边楠木茶几上摆放着几盘鲜嫩水润的水果。
高高的长马尾坠在摇椅后方，两缕红色流苏随风飘荡。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和煦阳光洒在脸上，温温的热度刚刚好，辅以初冬凉风吹散余热，好生舒适。
摇椅咯吱咯吱作响，声声都是悠哉。
云浮宫殿檐边挂着的金铃发出的声音空灵而悠长，更为这午后的清风添了几丝闲适。
颜月手里握着葡萄，一颗颗丢进嘴里，思绪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只静静感受人间美妙。
之前遇到关情与颜忱，令他冒出了几分对身世的怀疑，不过这份怀疑在睡了一晚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人站到自己身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阳光。
睁开眼，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少年立在面前。
少年眉眼圆润，面容五官没有攻击性，身上嗅不到半点仙气，应是普通凡人。
颜月一时好奇，云浮宫里的宫仆都是修仙者，怎么会有凡人出没？而且能来云浮大殿前？
他吞下一口葡萄，望着少年，微微歪头，温和道:“你挡着我的光了。”
梅锦愣了愣，回过神后匆忙退到另一边，把头低下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颜月目不转睛地好奇地看着他，一边往嘴里丢葡萄一边说:“你找人吗？云浮宫的长老都在大殿里商量事儿，你一时半会儿谁也见不到。”
谁料梅锦快速接住话，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认真，“我找你。”
颜月眨眨眼，露出微笑，笑意温润，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柔与大度，“知道我是谁吗？”
“新任神君，颜月。”
“哈哈……”
颜月坐起身子，把葡萄放回盘子里，拍拍手，双手搭在膝盖上，抬头与梅锦对视，“找我做什么？”
梅锦双手垂在两边，紧张地攥着浅蓝色道袍，凝神片刻，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说:“你答应过我，会助我修炼成仙，可还算数？！”
颜月叹笑一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在云来客栈！你明明答应过我！！”
梅锦忽然激动起来，眼里甚至淌出泪花，情感真切，不似说假。
颜月扭身往摇椅后看去，确认大殿门口无异常，周围也无其它人，才转回头重新看向梅锦，稍稍放低了些声音说:“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梅锦重重点头，抬手指住他用来绑马尾的红色流苏，“那个，是……”
他犹豫停顿半秒，咬了咬唇，短短半秒，好似要了他好大的决心，“是我送你的！！你给它渡灵光，足以证明珍重！所以你才会答应我的请求！对不对！”
颜月撇嘴鼓了鼓腮帮子，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梅锦攥起拳头，憋着劲儿，良久才又开口，“你不信算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你，也就不奢望你能履行承诺，但是，你得把发绳还给我！”
他松开拳头，朝颜月伸出手掌，态度强硬，竟叫颜月觉得可信度还蛮高的。
颜月笑了笑，并没有去解发绳的意思。
这时，东方与梅，金两位长老跟着辞风从大殿里走出来。
三位长老看见梅锦在颜月身边，皆不由得暗皱眉头。
梅长老大喝:“阿锦！你对神君说了什么！”
倒是辞风抬手止住他的怒气，态度不疾不徐，信心十足，对身后三位长老小声道:“说了也没关系，不念咒会自动抹去相关记忆。”
闻此，三位长老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们的反应被颜月看在眼里，心中再次生出对身世的好奇来。
辞风为他编排的身世，是前任烟溪真君落霖之后，自小在天庭长大。
可眼前的凡人少年却说认识他，很难叫人不怀疑些什么。
梅锦心虚地跪趴在地，连声道:“我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真的，我真的什么也没说！”
颜月思忖片刻，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辞风走去，两眼笑眯眯，“师父，他没说什么，就是卖了个惨，说羡慕神仙这一类的话，我心软，有些可怜他，我把他带去天庭可以吗？”
辞风义正言辞地回绝，“不行！点仙封神由天神坛做主，没有仙旨，他领不到神灵和仙灵！”
颜月笑意淡了几分，“没关系，就带上去给我打扫院子，不用任命职位。
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仙羽殿，怪冷清。”
辞风想了想，似有动摇，但仍犹豫，“你想要不冷清，那么多仙娥随便你挑，何须……”
“师父。”
辞风话没说完，就被颜月打断。
颜月彻底敛了笑，皱着眉，略显委屈，“我连这点儿小事儿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辞风怕再拒绝下去会显得欲盖弥彰，勾起颜月心里不必要的怀疑，又因着有不念咒在颜月身上，所以不怕梅锦会说出什么，于是答应下来。
“好，不过就这一次，以后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往仙宫带。”
梅锦十指止不住颤抖，激动到怀疑这是不是梦境。
直到梅长老与他一并跪下，满口谢恩之词，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颜月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