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羽历零一年，冬月十六，灵川千妖城。
小雪洋洋洒洒地飘零着，寒风刺骨，河面早已结冰，好似冻住了每一寸天地。
颜素问一袭栗色长衫，身披黑锦金边斗篷，举着白伞，已经在河道口一动不动地等待了两个多时辰。
伞上早铺满厚厚一层清雪。
蝶妖意娘撑伞从他身后走近，脚踩在雪路之上发出一道道咯吱声。
“城主，先回去吧，雪下了这么久，少城主怕是要在路上再耽误个一两天。”
颜素问轻叹一口气，转身欲离去。
忽然，他听见山的拐角处传来一声嘻嘻哈哈的少年声音，于是刚转了半边的身体又正回面向河道前方，望眼欲穿。
随着嬉笑声越来越近，他眸中的光芒也愈发明亮。
不多时，一个布衣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河道冰面之上，少年穿得质朴，外着一件深青色短衫，用黑色布条随意束紧腰身，领口与袖口处有厚厚的棕色兽绒助他抵御严寒。
下着黑色的宽大棉裤，鞋子却是单薄，微卷长发松松散散地随意扎在后脑之下，两鬓碎发凌乱，因沾上许多雪花，像染了一头银发。
说他质朴，倒不如说是随心所欲惯了，丝毫不在乎形象是否得体。
他脚下踩着银剑，以剑作橇，以双手维持平衡，在冰面上快速滑翔。
“哈哈，臭狍子！比不过我吧！”
颜素问定睛一瞧，发现他脚下的剑似乎有些眼熟。
“呃……兰悟……”
随后，一位身穿桃色齐腰毛线裙，脖子上戴着厚厚的貂绒围巾的女子从转角出现。
她紧随关情之后，举着红伞，滑剑如风，长裙飘逸。
“忱忱！快一点，就你最慢！”
颜忱慢悠悠出现在颜素问的视线中，撑着伞，但并未滑剑，而是跑得气喘吁吁，“你们两个，疯了吗？冰而已，有什么好玩的？！等等我呀！”
当关情发现有人站在河道口望着他们时，不禁徐徐敛了嬉笑，滑剑速度放慢，谨慎起来。
万瑶亦然。
二人正警惕着，暗暗观察对方身份，颜忱却如风一样从他们身边闪了过去，张开双臂奔向河道口那人，激动到热泪盈眶。
“父亲！！！”
二人这才明白那人便是神鹿颜氏的族长，千妖城城主——颜素问。
关情看见颜忱能与亲人重逢，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原本一路郁郁寡欢，好不容易在冰面上提起一些乐趣，这下心情又瞬间黯淡下去，跌落谷底，难掩苦涩。
他停下滑剑，捡起兰悟，与万瑶对视一眼，一起朝颜素问走过去。
“万小姐，待会儿我就把兰悟交给城主，你以后再想偷，可没那么容易了。”
万瑶耸肩笑笑，目光落在颜忱身上，仿佛早已看淡，又仿佛心里有了其它更好的打算，“防了我一路，你也总算能轻松点儿了，对吧？”
关情没再接话，加快脚下速度朝颜忱与颜素问走近，走到他们父子身边，默默捡起颜忱因激动而弃掉的红伞。
颜忱从颜素问怀里退出来，高兴地抹了抹眼泪，对后面那位不算年轻，但风韵犹存的蝶妖意娘问好，“意婶婶。”
意娘欠身行礼，脸上挂着欣慰又感动的笑容，“少城主，能看见你平安无恙，不枉我这两个月日日祈祷。”
意娘再抬头，期盼的目光扫过关情与万瑶身上，落至远处时，眉眼微蹙，隐隐露出几分失落，“月儿呢？”
颜忱看向颜素问，嘴角缓缓垂下，激动欣喜的表情逐渐消失不见，“父亲，小月……”
颜素问抬手打断他，摇了摇头，“二十多天前，辞风仙师来过千妖城，我都知道了。”
颜忱目光流转，顿了顿，委委屈屈地问:“那我们就这样不管了吗？任由小月忘了我们？”
颜素问将伞向他靠近，为他掸去肩上几片雪花，动作轻柔，眉目温润，“我不是教过你，凡事要以大义为先，月儿现在是天下人的神君，再也不能是千妖城的颜月了，我们不能拖累他，更不能困住他。”
铛铛铛！
关情闻此，一把将兰悟丢到颜素问脚边，头也不回地执伞离去。
颜素问愣了愣，低头看向兰悟，不明所以。
颜忱连忙钻入雪中，冲到关情面前，展臂拦住他的去路。
“你去哪儿？！”
关情脸色阴沉，态度不悦，“关你什么事。”
“不是你让我带你来千妖城的吗？可你刚来就走，什么意思？”
“怎么？这里是什么很神圣的地方吗？来去还得经你同意？”
颜忱噎住了话，无言以对，但并没有丝毫肯让开的意思。
意娘小跑过来为他打伞，小心翼翼呵护着他的身体。
颜素问捡起兰悟，目光看向万瑶。
万瑶一紧张，连忙低下头，朝他行了个女子礼仪，“颜伯伯好，我叫万瑶，是忱忱的……朋友。”
颜素问立刻明白了什么，冲她回以莞尔一笑，“人族的姑娘啊……忱儿身边，还是第一次有姑娘陪着呢。”
万瑶微微有些脸红，不敢抬头，心中却喜不自胜，心想:真好，我是他的第一个……
颜素问说完，绕过她径直走向关情，“忱儿，这位小兄弟也是你的朋友吗？还不快介绍介绍。”
颜忱刚要开口，却被关情先一步接走了话。
“没必要，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他转身主动走到颜素问面前，二人执伞而立，雪花从两伞之间悠悠飘落，如同一片片柔软的绒毛。
“这个。”
关情从腰间口袋里捏出几颗微小的晶石碎片，举至颜素问眼前，神情严肃，“这个您可认得？”
颜素问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小到几乎没有的蓝色碎片，想了想，摇头道:“不认得。”
关情皱眉，凝望着他的眼睛，略显怀疑，“这是妖的泪石，但是被我捏碎了。”
颜素问快速抬眸望着他，惊讶道:“怎么可能，泪石由妖的灵源炼制而成，破碎后，会自动回到本体之中，不会留下碎片，这绝不是泪石。”
他正颜，用更加确信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没炼过泪石，但我能向你保证，这不是泪石。”
关情呆呆眨了眨眼睛，细小的碎片从他指尖脱落，遁入雪中，无影无踪。
他缓缓垂下手，自嘲地笑了笑，终于确定了心里一直怀疑的事情:果然……被掉包了……
颜素问轻轻侧头，关心询问:“小兄弟，你本来是有谁的泪石吗？我们妖类很少主动炼制泪石，更难得会交给别人。”
关情扯起嘴角，牵强地笑了笑，不以为意随口回答，“嗯，颜月的。”
说完，他转身又要走。
“等等。”
颜素问叫住他，一直温和无波的表情忽而有些凝重，带着不可思议之感，“你是说，月儿把泪石给了你？”
关情出于礼貌才在原地等他说完，其实心里早已没剩多少耐心，只想快些离开。
“对，不过后来被辞风老头骗了去，所以，您不必担心泪石会影响到颜月。”
颜素问若有思索，“这样……”
关情没再接话，落寞地拖着身体转身离开。
颜素问再次叫住他，复又恢复温和面容，话语似乎比刚刚还要柔软，“你叫什么？”
关情愣在原地，垂首，神色隐在雪影之中，并未回答。
颜忱没眼力劲儿地将他一把拉转身，拽着他激动地向颜素问介绍，“他叫关情，情意的情！”
关情瞬间被他打乱了郁闷感，站稳后望着他无语凌乱。
颜素问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十分纯粹，不由自主露出欣慰笑容，“这里雪大，先回家吧。”
可关情仍旧不肯，“我没说要跟你们走。”
颜素问笑着耐心询问，“为何？”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不是很明白，能说清楚一些吗？”
关情深吸一口气，严肃地告诉他:“我不会放弃颜月，我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他真相。”
颜素问明白了，点点头，叹笑一声，“原来如此。”
关情坚毅不改，语气更加认真，“您是他的父亲，我没想到，您竟然如此不了解他。”
“何出此言？”
“您替外人一起瞒着他的身世，让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稀里糊涂的成了神君，丢了亲人。”
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漫起委屈，带着几丝哽咽颤音，“您根本就，不尊重他……若他有的选，才不会……”
关情这番话，亦是颜忱心里的想法。
“是啊父亲，小月永远是小月，无论他成为谁，都不该被剥夺原来的身份。”
颜素问微微抬起伞，仰头望向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伸手接住几片，“你们这都是小孩子的想法，我并不认同，不过……”
他抖去雪花，目光落回颜忱与关情脸上，冁然一笑，两双凤眼笑眯眯的，宛如月钩，“你们若是想做些什么，比如见到月儿，告诉他一些不该说的事情，那我也不会拦着。”
关情与颜忱对视一眼。
“真的？”
“父亲，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讲理。”
颜素问转身走上归路，背影气度斐然，“走吧，孩子们，回家了。”
颜忱笑着拽了拽关情，“走啦走啦。”
关情没有过多犹豫，点点头，随他一起，雪中执伞跟上颜素问。
意娘本想替颜忱撑伞，谁知颜忱直接钻入万瑶伞下，一点儿也不懂男女之间需要避嫌。
意娘见他们自然而然地手挽着手，不禁喜上眉梢，露出老母亲般的幸福笑容。
*
仙宫内，颜月坐在仙羽殿大殿正堂上方，撑着额头，时不时挠挠耳朵，无聊至极。
殿内一列战神，一列仙神，分立两侧。
辞风站在他面前，亦是两列神仙的中间，背着手来回踱步，啰啰嗦嗦强调着许多重复过的话。
“这件事情，大家必须引以为戒！”
“虽然这次只扣了宫古的功德，但下一次，若有人敢对人间仙门假传神意，我一定不会再心慈手软！”
“两百年一次的点仙封神马上就要开始了，各个殿把缺的空位都及时报给木离和山晓。”
“木离呢！！猖狂，实在是太猖狂了！连朝议都敢不参加！”
“都重视起来，听到没有！”
“苏星渡！你第一次代理巫蓉殿，不懂的就问明熙。”
“莲华殿！烟溪豫章郡昨天那场雪谁下的？！当地仙门上报，百姓一年的收成都冻没了，怎么乱下雪！！啊？！”
“苏昭殿！吧啦吧啦吧啦！”
苏昭:……
辞风在台上滔滔不绝，不仅颜月耳朵磨出了茧子，台下众仙神亦苦不堪言。
人老了，说话总是重复，苏昭这便是第三遍挨训。
“仙羽殿！”
辞风突然转身面向颜月，吓得颜月立刻坐直身体，咽了口口水，严阵以待。
“宫古说，那天在扶风与灵川交界处的地方遇到了一只邪祟异常的水魔，连他都不是对手，你尽快和明熙去查一查，绝不能让此等危险之物逍遥法外！听明白了吗！”
明熙一把捂住额头，无奈摇头:第五遍了……
颜月偷偷看了眼明熙，却不敢像他一样在辞风眼皮子底下表现出无奈，只能连连点头称是，“嗯嗯嗯，明白明白！”
众神仙:天啊，这朝会要开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