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颜氏神邸,不过是外人从未见过其真面目,因神秘遐想而取的称呼。
当关情真正来到颜家,才知道所谓的神邸,原来只是一座坐落在繁华街道上的普普通通的宅院。
千妖城中城,亦与人族的城市别无二样,酒楼,小馆,摊贩,戏院,应有尽有。
二十多日前,大家得知盏魂已经伏法,妖民便陆陆续续回到千妖城,城镇很快恢复了生机。
其中最热闹的长街名叫溪西,颜家便坐落于溪西街中段。
行过溪西,妖民纷纷向颜素问问好,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透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颜素问格外亲民,每个招呼都会回应。
但与往日简单的问候不同,今日,许多妖民都注意到了两个陌生面庞,一时间,新奇声与疑惑四起。
“人族的娃娃?”
“呦,人族孩子可真俊啊!郎才女貌呢!”
“啧,别乱用词!”
“咦?颜老二呢?”
“对诶,怎么没见到小月?”
“二公子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颜素问笑眯眯地将大家的疑问敷衍过去,匆匆领关情与万瑶回到颜宅。
绕过照壁,入眼便是一片常青竹林,翠绿竹叶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白雪,微风习习吹过,吹荡起宛如古诗里的意境。
青砖黛瓦嵌于其中,精致别巧的屋舍由廊桥小亭三两相连,亭旁花木扶疏,颇有江南之感。
颜素问让意娘与颜忱安顿万瑶,自己则将关情一路领至某个屋舍。
舍前有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此时虽然被雪遮掩了全貌,但依稀还是能看见几颗色泽浓淡相宜的石子。
门前一串用羽毛装饰的竹风铃吸引了关情的注意。
他伸手去摸,轻轻拂过,掠起袅袅铃音。
“那是月儿自己做的。”
颜素问推开门进入屋内,转向门口关情的说:“下面的羽毛,就是他自己的鹤羽。”
关情缩回手,眼里的复杂情绪不甚分明。
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息,云破天明,阳光折射过白雪照进屋内,将原本有些昏暗的小屋子映得明亮敞阔。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床,椅,柜,与书桌各一张,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书桌摆在窗户下,窗外的竹枝延伸进来,落了半桌雪水,打湿了摆在正中间的宣纸与墨条。
桌上,还有精致的竹蜻蜓,竹制笔架子,竹偶,竹扇,以及各种各样精致的竹制品。
关情顿了顿步子,在门外提起几分郑重才进入屋里,嗅到了淡淡的竹香。
他看见白灰墙上挂着许多水墨画,画的大多都是竹子与雪山,笔力一般,画得不算很妙,却有独具一格的味道。
但吸引关情的并不是画本身,而是画边的题字。
这些字如筋一般浑厚圆润,骨力遒劲,字里行间透着大气凛然。
“你可知这是谁画的?”
颜素问进来后,顺手拿挂在门边的帕子擦干净书桌上的雪渍,一回头便见关情仰头望着字画出神。
他走到关情身边,神神秘秘地这么问,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穿了关情内心。
关情并未回头,目光依然流连在小字中间,语气温存,“颜月的字,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颜素问负手,低头笑笑又抬头,“月儿给你写过什么?”
“没有,只是看过他留给颜少城主的信。”
“月儿,他这个人。”
颜素问凝望着关情的侧脸,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意,说着令关情有些听不懂的话,“总是简简单单,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唯一的爱好,就是用竹子做些小玩意儿。”
关情眼眸动了动,终于从画上挪开视线,转头看向颜素问,浅浅皱眉,似乎不太认同对方的话,“他哪里简单,心思多到让人猜不透。”
颜素问吭哧一笑,“是吗?看来,我们认识的他,不太一样呢。”
关情垂眸,目光瞟去了地面,没有继续接话。
颜素问自顾自说:“我这两个儿子,自小就没有娘,又被我放养,所以性子都比较散,很多事情不会去较真,随缘,得过且过。但我觉得你不一样……”
他笑意更深了些,“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爱恨都很认真的人。”
关情暗自苦笑,“那不叫认真……我身边很多人,包括颜月,都说过我是个没有分寸的人。”
他抬头,看着颜素问的眼睛,微微闪动的眸光里藏着几丝期待感。
颜素问双眉翘了翘,说话看似漫不经心,却有意无意在某些字上加重了语调,“没分寸么,可这世界上本来就有一种人是学不会掂量分寸的,只会……顺心而为。”
他高高扬起嘴角,“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也是吗?”
关情愣了一下抬起头,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十分顺眼,“真的呀?您也做过很多没分寸的事情吗?”
颜素问摆手笑笑,“都是些年少轻狂时闹出的笑话,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话音落下,一团水偶娃娃忽然闯了进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黄犬妖。
黄犬的尾巴被它拽在手中,疼得嗷嗷直叫唤:“救命救命救命!!疼疼疼!!汪汪汪汪!!”
黄犬妖看见颜素问,顿时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眼放光,“城主大人!汪!城主大人!救,救,救我!”
水偶娃娃将黄犬甩丢到关情面前,“咕噜咕噜咕噜!”
“给你!今晚的下酒菜!”
关情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黄犬,目瞪口呆地抬头看向水偶娃娃。
不知真相的颜素问双眉一皱,“哪里来的水魔扰我千妖城!”
说着便转出一道金色妖光朝水偶娃娃打过去,但被水偶娃娃轻松接住,化解了妖力。
见水偶娃娃撸起不存在的袖子,作出准备干架的气势,颜素问亦紧张起来,眼里凶光毕露。
关情连忙挡在他们之间“等等等等!”
这时,更多的妖民跑来这里找颜素问告状,此起彼伏的哀怨声打断了关情的解释。
“城主!有只水魔砸了我的店子!!”
“城主城主!就,就是这个水魔!它把我采的肉芝抢走,全吃了!!”
“呜呜呜呜!城主!我不小心撞了它一下,它就打我,呜呜呜!!!”
关情顿时满脸幽怨地望向水偶娃娃。
而它却两手一抱,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噜噜噜噜!”
“贱妖怪!谁叫你们不懂得主动孝敬我!”
妖民们自是听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但看它的姿态,也知道是怎样的蛮横无理。
关情闭眼咬了咬牙,转身朝门口重重鞠躬,“抱歉抱歉!它是我带来的,我会看好,不会让它再乱添麻烦了!”
水偶娃娃顿时抓狂咆哮:“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你怎么能向妖怪低头认错!啊啊啊啊!本座颜面何存!!!!”
关情直起身一把将它捉进怀里,冲门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妖民们尴尬地笑了笑。
颜素问默默看在眼里,大概明白了什么。
他收了警惕,把黄犬扶起来,并对屋外的妖民们说:“我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算颜家头上,大家的损失去找意娘要赔偿,都散了吧。”
城主开口,妖民们便不再多留,纷纷拜礼离开。
水偶娃娃不断挣扎,关情却死活不肯松。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搞破坏的吗?!”
“这里的人又不是人族!都是低贱的妖怪!我玩玩怎么了!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打你了啊!!!”
“好,你打死我,来呀!”
“啊啊啊啊啊!!!放肆!实在是太放肆了!”
颜素问走到关情身后,眉目微锁,盯着他怀里的水偶娃娃问,“你和它,缔约了?”
关情瞬间心虚起来,眼神躲闪,“我……我没办法,若不与它缔约,我活不到现在……”
颜素问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可是,你身上并没有魔息。”
关情抬起头,满脸懵懂,“没有吗?我还以为是因为刚缔约没多久,魔息太淡,所以才一直没人发现。”
颜素问慎重摇头,“没有,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魔息。”
他仔细思考片刻,朝水偶娃娃伸去手,“让我看看。”
水偶娃娃拼命后退挣扎,奈何被关情牢牢按在怀里无法逃脱。
“啊啊啊啊!贱妖怪,别碰我!本座是你能碰的吗!!把你的脏手拿开!”
可这些话在颜素问耳朵里只是一连串咕咕咕噜噜噜的水泡声。
就算关情深知这一点,心里还是尴尬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颜素问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到水偶娃娃的一瞬间,面容唰地一下变得煞白,身体触电般地震了震。
关情察觉不对劲,歪头蹙眉问:“颜伯伯,怎么了?”
颜素问迅速将指尖与水偶娃娃分离,怔了好半晌才转头看向关情,嘴边牵出一个奇怪又生硬的笑,“连我都搞错了,它不是魔。”
关情瞪大眼睛,震惊之余还有几分喜出望外,“不是魔?!真的?!那它是什么东西?!”
水偶娃娃:“呸呸呸!你才是东西!!”
颜素问惨白的面色逐渐恢复,眼神悄然间令关情更加读不懂。
他好似在重新审视关情,又好像在暗暗窃喜着什么。
“它身上的邪气太像魔息了,所以才容易被认错。”
关情鼓了鼓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可您还是没说,它到底是什么?”
颜素问神秘一笑,“这不重要,我教你如何掌控它。”
话音刚落,他便冷不丁在关情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道。
关情疼得下意识退离距离,却意外发现怀里的水偶娃娃也捂着胳膊抖了两抖。
他立马明白了,结合自己每次受伤,水偶娃娃都躲着不肯露面来看,原来,它竟与自己感官相连。
“哦~小魔物,原来我疼你也会疼,你怕我用这一点威胁你,所以不敢让我知道,对不对?”
颜素问见关情一点就通,欣慰地笑了笑。
水偶娃娃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愚蠢又狡猾的凡人!你果然妄想控制我!我是不会让你如愿……啊啊啊啊!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关情忍着疼又掐了自己一下,将没什么底线的水偶娃娃制得服服帖帖,露出得意笑容。
“嘿嘿,小魔物,下次再骂我,我可就动刀了!”
但他心里却很苦恼:小魔物怕疼,我也怕呀……
水偶娃娃愤愤不平,不服气地吐出水泡,好似人类在翻白眼。
颜素问看着他们慈祥地笑着,忽而没来由说了句:“给它取个名字吧,阳昆仑叫兰悟,它也该有个名字。”
关情没听出来这句话里所暗含的意思,倒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名字来。
他点点下巴,眼珠转动几圈,忽然灵光一闪,“叫关月!!”
颜素问捂住额头噗嗤一笑,动作里透着浓浓的宠溺感,“随你随你,你说了算。”
关情一时微愣,恍惚间好像在颜素问身上看到了颜月的影子。
他回过神,轻叹着笑了笑,“颜伯伯,我总算知道,颜月身上的魅力来自于谁。”
颜素问看了他一眼,眼神仍旧慈祥又温柔,却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玩味。
忽然,他揽住关情肩膀,挑眉坏笑,丝毫没有长辈姿态,倒像个喜欢坑人的狐朋狗友。
“快过年了,每年新春,颜家都会给千妖城每家每户分发手写的对联,这活儿以前都是月儿干的,今年就交给你了。”
他拍拍关情肩膀,给关情一个鼓励的眼神,“加油,好好干。”
说完,不等关情答应,便兀自悠哉悠哉负手离去。
独留关情抱着水偶娃娃在原地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