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着实让夏溶夕吓了一跳,她并没有准备要当面给她父亲说什么,怕稍有不慎就刺痛到她,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是重复道:“我,我……”
白曜没有逼问,又转回去,一口将小酒杯见底,砸了咂嘴,接着又倒第二杯,第三杯,与她父亲的亡魂连喝三杯,脸庞又发红了。
夏溶夕意识到刚刚自己有多狼狈,明白白曜是气她刚刚多嘴多管闲事,如今她不再是亲切照顾的姐姐了,别管太多。从白曜的眼神和后续举动中,夏溶夕读出这样的潜台词。
纸钱烧了一大半,香也一样,白曜忽然站起来,夏溶夕仰面望着她,听她说:“你有什么想单独跟我爸讲的,你就说吧。”白曜退出野餐垫,到更远的地方洗手去了。
夏溶夕目光怔怔,盯着香,嘴角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真的有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
“白叔,我,当年,真的很对不起,我们也没想到会……”夏溶夕忽然哽咽,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令她措手不及,她慌乱地摸着眼泪,心中的话却像决了堤一样不住吐露。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曜曜,明明我比她大,我该更懂事,我却,我却,她一直那么小,又承受了那么多……”她开始抽泣。
远处白曜看了她一眼。
“她真的很聪明,很优秀,现在她……现在她不再需要我做什么了。”心里突然像被谁揪住一样,夏溶夕一时不能发声。
“白叔,曜曜她很爱您,您一定要保佑她一切平安顺遂。”夏溶夕勉力牵出一抹微笑,又拿起纸钱烧起来。
她站起来,向白曜致意,白曜看见她眼眶泛红,微张嘴,并没有问什么。
“那我接下来想跟我爸单独说说话。”夏溶夕点点头,也向刚才白曜呆的地方走去。
路上她几度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到水边缓了很久,才忍住泪意,用纸巾擦干净。她回头,看见白曜跪在地上,也在小声地说着什么。偶尔看了自己两眼。
是在说自己吗?
夏溶夕没有去深思,白曜必然跟她父亲讲过很多只有她父亲能听见的话。
湖边风不小,冬天寒凉,夏溶夕拢了拢领口,缓步朝更远的地方漫无目的散步,看湖面下野鱼窜动,向冷空气呼出水雾,陷入沉思之中,没过多久,听见白曜远远地喊了句:“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转身,却没注意到脚跟陷在鹅卵石缝中,脚面一转,脚底的鹅卵石湿滑,她竟这样扭到脚踝,下扑摔倒了。
身上外衣很重,她又猝不及防,用手撑着地,掌骨处受了狠狠的冲击,膝盖也不慎砸在卵石上,转瞬间手脚都木木发痛。
疼痛太过迅速又太过剧烈,夏溶夕紧咬牙关无声消化着痛感,只喉咙里发出闷声,四周一片寂静。
摔倒的嗡嗡声从耳畔消退后,夏溶夕听到脚踩卵石的声音逐渐变大,微抬头,看见白曜朝自己走来,对视的一瞬间,白曜停下,将手放进兜里,原地问:
“摔了?”
“嗯。”
“没事吧?”
“还好。”
夏溶夕顽强笑起来,白曜叹了口气,走近伸出一只手。
“快起来吧。”
夏溶夕把手搭上去,白曜见一只手使不上劲,两只手一起把夏溶夕从地上拉起来。夏溶夕脚踩地的瞬间,脸庞紧皱了一下,接着就只敢虚站着,重量都压在另一只脚上。
“扭到了?”
“好像是。抱歉……”
白曜抬眸瞅了她一眼,没有回应这个道歉,视线停留在夏溶夕的脚上,她整只鞋半脱了出来,瘦削的脚背在薄丝袜的包裹下依然线条清晰。
夏溶夕缩了缩脚。
白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能走吗?”
“好像……不太能。不过我试试。”
夏溶夕举起受伤的脚,落地,再抬起另一只脚。白曜目不转睛地注意她的神情,没有错过因为忍痛而绷起的脸部肌肉。
她立即用劲抬起夏溶夕的胳膊,让她在自己身上借力,说:“你别老逞强,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
凶巴巴的样子,让夏溶夕不知该怎么接话。
白曜重重叹了口气,身子又往前两步,手顺着夏溶夕的胳膊从腋下穿过,“搭我肩上,忍着点。”
受伤的脚支撑时,夏溶夕就多往白曜身上靠一靠,离得那么近,她能闻到白曜身上的香烛纸钱的残香,一股淡淡的颜料味,还有她偶尔会喷的草木香水。
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她们回到了刚刚祭奠的地方,白曜立了一会儿,说:“这样回去太慢了,我背你吧,东西就先留在这儿,我过会儿来取。”
接着她自言自语说,“还好离停车场不太远。”
“你背我?”
白曜并不如夏溶夕身量,夏溶夕也担心她的小身板,小时候她倒是常背白曜,像这样扭伤脚或是摔到膝盖,哪怕是困了撒娇不想走路,把白曜背回教室或是家,数不清多少次了。
“我是成年人了好吧?”白曜语气中些许不耐烦,夏溶夕又想到自己唐突过来已经给白曜添麻烦了,现在还突然扭伤脚,心理负担陡然上升,不再拒绝了。
白曜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夏溶夕在她背上稳稳的,刚离地的紧张很快就消散了。
这个湖泊的游人的确稀少,两人独自在小径上前行着,随着阳光逐渐照耀,地上的湿气蒸发消却,减少了滑倒的风险,白曜因此走得更加快捷。
“真的不好意思。”夏溶夕悄声说。
“没事。”白曜停下来往上颠了颠,“马上就到了。”
“你力气很大。”
“画画也是要体力的,我也会去健身。”
夏溶夕默默记着,小时候白曜很讨厌运动,上体育课也更喜欢在树荫下呆着,尤其当组队运动的时候,她更是不愿寻找搭档,体育老师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拿她没办法。
如今都会健身了。
手指轻轻搭在白曜的上臂,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夏溶夕缩回手指,不再说什么。
回到车里,放下夏溶夕,白曜还是重重呼了口气。
“我还是有点重吧。”夏溶夕笑着掩饰尴尬。
“正常体重而已。”白曜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去后备箱翻东西,拿回来一个医药箱。
“这东西也有?”
“孟漪放的,她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不过竟然排上用场了。”
见她掏出碘伏、红药水什么的,看上去要给自己上药,夏溶夕连忙伸出手说:“我自己来吧。”
白曜顿了一下,“好,那我回去拿东西。”
夏溶夕点头,如今的情形,把她背回车上已经是极限了,再让白曜帮忙抹药,夏溶夕总觉得不合适,有股无形的束缚制止她。
白曜原路返回了,夏溶夕关好车门,检查自己的膝盖与脚,还好没太多外伤,只是明天就能见到淤青了,手倒是擦破了,她涂了点碘伏。
不一会儿白曜就回来,看了看夏溶夕的情况,想越过夏溶夕拿放在中控附近的医药箱,夏溶夕也正好去抓,白曜就这样抓住了夏溶夕的手背,感受到冰凉的触感,白曜立即松开手,身体缩回去。
夏溶夕感到手背上稍纵即逝的温暖,胸中涌动着一股落寞。尴尬了几秒钟,她把箱子递过去。
“谢谢。”
车厢里比来时多了一股药味,在暖风的加持下更让人昏昏欲睡,白曜问夏溶夕要不要去医院,夏溶夕说去校医院就行了,白曜便也住嘴。
行到半途,夏溶夕忽然觉得还是该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解释。
“谢谢你让我来,我一直想陪你祭拜一次。”
白曜喉咙里哼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斟酌了一会儿,夏溶夕开口,“虽然是意外,但……”
“好了。”白曜打断,夏溶夕感到震颤,恐还是刺痛了她。但白曜说:
“我不小了,我都明白。”
夏溶夕看她肃穆的侧脸,白叔的性命横亘在她和白曜之间,抉择只在一瞬间。
拒绝深谈,是已经走出了父亲死亡的阴影,还是从来没有?
夏溶夕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现在,恨我们吗?”
汽车行驶到减速带上,一阵一阵地震响。
法律不会判她们夏家的罪,但遗孤却有憎恨的权利。夏溶夕很早就知道这点,人的情感是不讲道理的。
“恨吗?我也不知道。”白曜缓缓道,“如果说感激,可能会有点吧,我用我爸的命,换来了很好的教育环境,生活条件,不如问我爸恨不恨我。”
夏溶夕瞪大双眼,她没想到白曜竟会这么想,比起听到她恨自己家还要难受。
“不要这么想。”
白曜无声地摇头。两人又沉默了一阵。
“刚刚我跟我爸说,我要往前走了,过去的事情一团乱麻,我理不清楚了,我只想往前看。我希望他能原谅我。”
夏溶夕眼眶猝然一湿。
“我想他会的。”
“你能来,也很好。”白曜补充,嗓音忽然沙哑。
这一瞬间,夏溶夕想,不会后悔迈出这一步了。
马上就要到学校了,两人默契地没有谈午饭要不要一起吃的事,汽车行驶进校园,夏溶夕正要道别,却突然接到陈珪云的电话。
“喂?”
“溶夕,好像出事了,齐颜说她找不到楚繁了,我们也联系不到她!”
夏溶夕同白曜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