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夏溶夕都会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误会白曜了？

她这一反省，就反省到了高中毕业，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刹那，看见白曜得意的笑容，这时她才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没有误会白曜。

这个一直寄住在自己家里的孩子，自己掏心窝子对待的孩子，举全家之力呵护她成长的孩子，让她享受原生家庭享受不了的资源的孩子，从来没有真心接纳过自己一家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夏溶夕惊得出了一身凉汗。

那还是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直接留级，重新入学时，她和白曜同班了。走进教室，看见自己同桌是家里的那张面孔时，夏溶夕心里有种奇怪的感受。

那一学期，因为身体时常疲惫，又有些适应不了新同学新老师，她考出了挺烂的成绩，从上一学年的年级前十，直接落到一百名之后。

回家她在书房接受父亲的教导时，听见楼下白曜蹦蹦跳跳的脚步，和欢快的声音：“魏姨！我考了年级第一！”

她还记得那时她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羞愧低头的样子。这时她还只是自我反省，按捺住所有不爽。考得不好还能嫉妒人家吗？不，她不能。

后来初三了，夏溶夕自己爱好，从小就学习画画，所以高中也决定要去重点高中最好的艺术特长班，然后这一年，白曜说：“溶夕姐姐，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学画画吗？”

夏溶夕还记得当时她心底波涛汹涌，一股莫名的烦躁徘徊不去，可她还是要大度，很欢迎地说：“好啊！这样我们周末可以一起去培训班了！”

于是她见证了白曜是如何挥洒天赋，飞速进步，短短一年就追上班里大多数人的水平，让师傅赞不绝口，恨不得要收她为关门弟子。

“溶夕啊，她就要赶上你了，要加油啊。这一行就是要看天赋的，不得不服啊。”这是师傅在她耳边说的原话。

不出所料，最后她们进了同一所高中，同一个艺术特长班。好像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能看见白曜的那张小脸。

高中三年，是痛苦又发奋的三年，白曜这个天才立在旁边，让不服输的夏溶夕寝食难安，她道德包袱重，决不允许自己因为白曜比自己优秀而怨恨她，疏远她，而是要化挫败为动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这是锤炼，是来自同伴的正向激励，这三年里的每一天，她都这样想。

何况，白曜那么喜欢自己，每天姐姐姐姐地呼唤自己，开心了找她，伤心了也找她。没有理由推开一个喜欢自己的人。

心底所有不适，都被她当做不该有的妒忌压制下去。

一切的爆发，来源于填报志愿的那一天，夏溶夕还记得那夜星光璀璨，最后一天了，凌晨三四点睡不着，她想问问白曜有没有更改志愿，最后想去哪，临时起意，她走到白曜的卧室，门开着，她进去，没看见人，似乎是上厕所去了。只有黑夜中电脑屏幕发着亮光。

鬼使神差的，她走过去，屏幕上是□□聊天框，心中一股声音告诉她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可是晚了一步，她已经看见白曜的一句话：

“爸爸，我可厉害了！成绩比她还好，也能去她想去的大学，就算她有爸爸，我没有，我也能比她厉害。等我有实力自己挣钱了，我就不用寄人篱下了。”

整个对话框只有白曜一个人，对面是灰色头像，想必是她父亲的。

看到这儿，夏溶夕的心就好似冰冻三载，胸中分不清是寒意还是怒意。

“爸爸，我记着呢，如果不是因为夏叔叔，你就不会死了，现在你会陪在我身边，看我考了多棒的成绩。”

配图是成绩和志愿填报界面的截图。

“放心，我不会感激他们呢，老师们都说我有天赋，就算他们没有让我住在这儿，我也可以很厉害。”

“爸爸，我想你了。”

夏溶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退出白曜的房间了，她只是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思考，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图案，她才想明白为什么一直依恋自己的白曜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爸，她从来没把我们当家人，没错，我们没收养她，法理上血统上都不是家人，而是间接害死她爸的仇人，她清楚着呢，知道你对她的好是出于愧疚，她没必要感恩戴德，不管我们怎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都觉得是寄人篱下，都对我们有隔阂，她拼命学习，只是想要有自立的能力，只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你看，她不就三年没回来吗？至于我？我对她多好啊，我忍耐她，安慰她，给她安全感，要什么都满足，到头来，她就是想把我比下去！只是想证明没爹的孩子也能比有爹的强！

“我承认！我嫉妒过她的才能，讨厌她抢走你们的关爱，给我带来无穷的压力，给我招惹莫名其妙的闲言碎语，但是我都忍下去了啊！我忍耐了，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我这样控制自己，而她呢？她是白眼狼！我什么都可以忍，我就是不能忍我的真心实意被她这样糟践！我再也不想忍了。”

夏远辉没想到会有这种内幕，沉默了许久，怔怔地说：“她没对我们做什么不好的事，一直也很乖，很听话，成绩也好，从没过多要求什么……”

“没错，她没做什么，她只是拒绝我们的好意而已。”

夏远辉不说话了。

察觉到沉默，害怕夏溶夕出来撞上她，白曜惊恐地起身，想快步离开，又害怕声音太大被发现。她一路冲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呼吸非常急促，大脑开始发晕，泪水早已打湿脸庞

“原来这些话被她看到了……这些话怎么能被她看到……怎么能被看到……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会被讨厌……”她喃喃自语，泣不成声。

那是她年少无知的偏执的倔强，每年年末，夏叔叔把她送回伯父家过年，伯父都会在她耳边念叨：

“夏远辉对你好吧？那是他应该的！如果不是他非要你爸爸给他送文件，你爸爸就不会出事了，明明你爸爸都离职了，不当他司机了！无妄之灾啊！那是替他死了。”

“白曜，你这丫头不会喜欢上他们家了吧？”

“没……没有。”年幼的白曜活在对立的情绪中，她还记得爸爸的笑容，如今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她也记得夏家叔叔阿姨和姐姐的关爱，那么温暖，让人向往。

白曜紧紧捏着床单，哭得无法自已。

她原以为这些不成熟的想法，已经随着她的清醒消失在过去的年岁里，但没想到被最不能听到的人听到了。

她以为自己是没什么大错的，所以她才有勇气试图挽回和姐姐的关系，可原来，姐姐早就知道她这些不堪的想法了。

是自己错了。

夏溶夕的直觉没有错。

白曜还记得第一次被夏叔叔当着夏溶夕的面夸奖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别样的爽快，她是寄人篱下的小孩，但是做得比这家的小孩还棒，她很高兴。直觉告诉她不能展露，所以隐藏了下来。

她用很短的时间，就能赶上夏溶夕的进度，和她一起上学，学同样的绘画，和她走同样的道路，她都能做到，看到自己的天赋大放异彩，超越他人，她很自豪。

她没有父母，没有支持自己的朋友，没有优越的条件，但是她有天赋，这是她的全部武器。

她有时也不能理解，明明那么喜欢夏溶夕，可超过她，让她受到挫败，自己竟然会感到窃喜。

少年的自己，还分不清这些感情，失去父母，被亲人苛待，寄住在富人家里，周围全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这些景况让她她感到格格不入，拒人千里之外，一边又贪恋夏溶夕的爱护，多么不知羞耻啊！

固执地与对自己好的人保持距离，而把伤害过自己的人当做后盾。

记得夏溶夕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对自己说：“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吧。”

那时她的心痛得都要碎掉了，可脑子里蹦出来的话却是：看吧，你果然没把我当成家人，我还是得靠自己，你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吗？

她真的顺从，三年不见，哪是因为听话啊！那是不负责任的傲慢！

她好想冲过去告诉姐姐：我小时候想错了，说错了啊！那时候我很多事还不明白，周围人说什么都会被带着跑，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有幼儿般低劣的优越感。

但是夏溶夕的厌弃哪能是这几句话就能消解的？

独自在外的三年，她想了好多事情，被思念折磨得挠心挠肺，在血亲和如同家人的人之间艰难抉择，在远离过去的时间里慢慢认清自己的真心。

她毫无疑问，想念夏溶夕，喜爱夏溶夕。

可是，言语哪抵得过时间的力量？

人要为自己的过去负责。

白曜记得夏溶夕教过她这些。

年幼的冲动、无知、傲慢、敏感、惴惴不安，都要现在已经成年的自己来负责。

她这样残忍地刺痛过夏溶夕，如今再怎么被拒绝，也是在所难免了。

不要再奢望重获她的爱护了。

白曜今晚用泪水浇灭心中的希渴望。从今往后，她只有弥补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