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正浓，屋外灼热的阳光令人畏缩，空调呼呼吹着，使人得到喘息之机，白曜贪恋冷气在玄关立了一会儿，仰望二楼没有动静，做好心理准备，开门出去。
太阳十分灼热，从大门到院门的一小段距离，白曜的额头已经冒出汗珠，没有涂防晒，也没有带遮阳伞，若是小时候，会有夏溶夕笑骂着叫住她，温柔地将防晒霜涂抹到她没有遮蔽的肌肤上，闭上眼她似乎还能回忆起夏溶夕光洁细嫩手指的触感。
但现在只有火烧火燎的曝晒。
她在树荫下获得喘息之机，掏出手机叫了个车。夏叔叔昨天给了她家里一辆备用小车的钥匙，但她不想用，钥匙也放在卧室桌上。
离开家只是为了不碍夏溶夕的眼，她漫无目的，只想着能找个凉快的地方消磨到傍晚，于是去了高中附近常去的一家大商场。
几年时间足够商铺更迭了许多，过去常吃的店面消失不见，客人爆满的店铺她没怎么见过，这样也好，连同和夏溶夕在其中游逛的欢乐湮没于岁月。
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她最受不了的一首rap，听得她心慌，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喂？”
“姐！听我爸说你回来了？”
电话里是变声期男生的公鸭嗓，像刺猬一样扎耳，只要听到这个声音，白曜自己都能察觉到心中的阴暗被激发出来，自己瞬间就能变成一个恶毒的成年人。
打电话来的正是她的堂弟，伯伯的老来得子，白淼。
白曜作为伯伯的亲侄女，刚到伯父白勇家时，还享受过一段时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可惜这段时间太短了，短到白曜总怀疑是不是自己可悲的幻想。
自从伯母怀孕，她就失去了伯父的爱护，等到弟弟白淼诞生，她几乎是光速沦为了白家的女佣，而不是白勇弟弟的孤女。
弟弟的幼儿时期，几乎全是白曜负责的，她给他喂奶粉，给他换尿布，陪他玩，给他把尿，在伯父伯母的使唤下，她成了弟弟的全职保姆，等到弟弟开始说话走路时，她随之成为弟弟的贴身女仆，想吃什么就得给他弄到，想要什么玩具就得赶紧给他拿来，不然就哇哇大哭引得伯父的责打，或者直接拳打脚踢扯她头发，白曜很早就知道，两三岁的幼儿力气大着呢。
直到夏溶夕把她从白家接走，她才摆脱面对弟弟那种奴仆对国王般的阴霾。
原本她想着再也不与白淼打交道，躲得越远越好，可是后来白淼来找她要钱，想背着爸妈去网吧通宵时，白曜心里喧嚣起来。
她给了他很多钱，足够他一周不上课在外厮混，心里有股报复的快感。
这是她从未给夏溶夕展示过的秘密。
夏溶夕是多么正直善良的人，不用问白曜都知道她会对此作何感想。
“你没把我电话跟你爸妈说吧？”白曜接起电话，下意识地躲到商场角落去。
“嘿嘿，那怎么行！让他们来跟我分钱吗？哈哈哈！姐，你懂的，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白曜肆意地冷笑，心底起了捉弄的冲动。
“怎么，你作为弟弟都没怎么孝敬我，还想我给你钱啊？”
“诶！那哪能够啊姐！你想要什么？那弟弟我肯定脱了裤子也要给你弄来。”
这话听得白曜心底犯恶心。
“没钱！想得美。”说完就挂掉，一连几个电话，她都给按掉。
在酒吧的白淼对着手机骂骂咧咧：“臭娘们。”
揉了揉头发，试图把白淼垃圾般的声音排除出自己的大脑，她逛饿了，随便找了家港式小火锅一个人坐下。
刚落座，身旁过道有客人正好离开，卷起的气流涌动到白曜的鼻间，是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华丽的栀子香，这份熟悉让白曜心突地一跳，抽搐一般猛回头，人潮涌动，没有看到认识的身影。
“可能用的是同一份香水吧。她应该不会回来。”她喃喃道，心想回乡真是容易想起一些故人。
继续消磨时光吧。
她甚至还看了一部电影。
白曜在外面游荡时，夏溶夕在家和母亲渡过了平淡的一天。她知道母亲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次也没有开口，母亲不像父亲那样直接果断，不留情面，而是永远谦和温柔，体贴周到，夏溶夕从母亲身上学到了很多温和的脾气。
但想必她应该从父亲那里得知了许多，不然也不会一整天不提起白曜。
“嗯，白曜说她不回来吃晚饭了，还会晚点回来。”连掏出手机说这样的话时，都是故作轻松，不愿多展开。
见到母亲这样小心，夏溶夕反而心生愧疚，明明白曜的所作所为，伤到的不止自己，还有真正把她当女儿疼爱的母亲。昨夜母亲是否会辗转反侧？歉疚是做错了哪一步让白曜这个小孩始终不能卸下心防？
“她也是成年人了，不用太担心。”还是忍不住宽慰母亲，由此引发了话题，也是在所难免的。
“溶夕啊，曜曜她是怎么想的呢？”魏明语气沮丧。
“妈，她大了，会有些自己的想法。”夏溶夕也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唉……”
母亲的话搅动了夏溶夕的心绪，她很想警告白曜安分些，别让父母伤心。
于是她早早坐在客厅随便看电视，等待白曜回来，好第一时间截住她，让她这些天在家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晚饭过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直到凌晨12点，父亲都回来了，白曜还没回来。
这让夏溶夕有些坐立难安。
魏明忽然在二楼说：“溶夕，你在等白曜吗？她给我发短信说今天不回来，在外面住了，我刚没看到。”
夏溶夕站起来，怔怔地望着母亲回屋的背影。
“不回来，怎么不跟我说！”夏溶夕心里抓痒似的不爽快，翻出手机想训白曜几句，刚点亮屏幕，手指就凝固住了。
“爱回不回！”
她把手机揣兜里，快步就回楼上睡了。
结果白曜一离开，就消失了两天，直到要一起出发庆祝他伯父小店开业的这天早晨，她才出现。
夏溶夕一直坐在落地窗旁的小沙发上，白曜的身影刚出现在院子里就被她捕捉到，一副熬夜没睡醒的模样，走路也没个正形。
心里毛毛躁躁的，夏溶夕起身冲楼上说：“白曜回来了，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白曜就走进屋内，夏溶夕看了她一眼，等她说什么。
但是白曜一直沉默着，只是对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在玄关的凳子上坐下，鞋也没换，等着家里人收拾好起身就走。
她这副安静让夏溶夕很不适应，这半年来，白曜的死缠烂打让她不堪其扰，以为她会好好解释这两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好好反省一番，结果就是坐那跟个哑巴似的。
夏溶夕有些不习惯，但她对自己说：“这样最好。”
一行四人，夏远辉亲自开车，前往白勇家的小便利店。
店铺坐落在市中心一个蛮火热的小区楼盘外，不远处还有个地铁站，附近都是居民区，地段极好，启动资金一部分是白勇两口子这些年攒的，一部分是向夏远辉借的，他们既爱向夏家打秋风，又好面子不想被闲言碎语说靠弟弟的死弄钱，心思复杂。
此刻祝贺开业的小花篮立在店门两侧，气球装点着门面，一个红色的招牌写着开业大酬宾，店内商品全部八折。
门口人头攒动，多数是白勇村子里的亲朋好友，见到夏远辉一行走近，不约而同朝他们看。
喜庆的日子，白勇也面上带笑，上来感谢夏远辉送的花篮。
接着众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了白曜身上。
“哟喂，白曜长这么大啦，出落成大美女了！”
“几年没回家了吧？是不学业忙？”
“听说成大画家了！一幅画几百万呢！”
面对着这些多少跟自己沾亲带故的人，白曜面色紧绷。
在白勇身后，上初中的弟弟白淼，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他们象征性地在店铺里买了点商品，又立了一会儿，就听白勇说：“大家中午别走啊，就在街对面的酒店，欢迎大家来吃顿饭，下午楼上喝茶打牌！晚上也有好酒好菜！”
这才是今天的正菜。
开业宴庆典，都为了庆祝他们白勇两口子要进城生活了。
他们把家里的田地承包给了一个大老板，住进这家便利店，楼上就是睡觉休息的地方。
白曜与伯父既有代沟，也有隔阂，一个人在主客席也坐不惯，于是扒拉两口就离开到饭厅外面去了。
这家酒店装修精致，有两栋楼，连接两楼的室外走廊之间，是一片锦鲤池，假山绿草，还有一座小桥横跨其上，不少贪玩的小孩在边上哇哇叫。白曜靠在桥头，看水里锦鲤凑成一团争抢水面的鱼饵。
“姐，你在这儿啊！”听到这话之前，白曜就闻到一股烟味。
回头正是染着黄毛的弟弟白淼。
指尖夹着烟的手给她打招呼。
“把烟掐了。”白曜退了一步，下了桥，立在锦鲤池旁边。
“好听你的。”他嘿嘿笑了两声，把烟扔地上踩灭。
“姐，好久不见，上次我去馨州见你，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伯父伯母宠爱白淼，吃的东西一点不含糊，白淼才上初中，就已经比白曜高了，身子也很壮硕。他身上又有烟味，又喷了香水，每靠近白曜一步，她就忍不住退一步。
“姐姐，好姐姐，给点零花钱嘛！老头说你卖画挣了很多钱，给我一点嘛！之前你可没含糊。”
“我今天不想给。”
白淼威胁般地进一步逼近白曜，白曜后背抵到池边的一根假山上。
“姐，不带这样的，只跟你讲哦，我最近谈恋爱了！”
白曜心想这娃子真的是废了，才上初中啊，抽烟喝酒，泡妞打架，就这伯父伯母还谋划着把他送进成立的好学校，有什么用呢？
“你别靠近我！”
“我就靠近了！”白淼几乎把脸贴到白曜脸上，白曜下意识想躲开，慌乱之中一脚踩进了锦鲤池，想抓住假山，结果抓下一片青苔，她失去平衡，侧身跌进水池。
水……
她被水包围住了，衣服被打湿，变得沉甸甸，像要把她拖到水下，刺骨的寒意遍及全身。她的眼睛在水面上起伏，每一次闭眼睁眼，眼前仿佛都会出现一张可怕的脸，漂浮在水面。
那是……父亲的肿胀的脸。
“救……”她连呼救都不能发出声音，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
“姐，这水还没有半米呢！你站起来就行了。”
岸上，弟弟白淼插着兜。
白曜仰面在水里，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漂浮在父亲出事的那片水池的感觉。
她也要死了吗……
“白曜！”有谁在呼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