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香岸市

最近港口治安不好，巡逻工作更是难上加难，张七忙了一天，吃了片安定才浑浑沌沌地睡了过去。

这天晚上，风呱呱地吹，吹得屋子里头生锈的插销一下子便断了，窗子一开，直接把他给冻醒了。他哆嗦了一下，从床褥上拿了裹的袄子，站起来关窗，关完窗忽然觉得小腹酸胀。

他赶忙穿了拖鞋，冲出门对着外墙根撒了泡野尿，尿到一半，张七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几天晚上吧，老是时不时就有男的女的鬼叫，听习惯了觉得烦。但今晚四周却静悄悄的，安静的吓人。

他啧了一声，迷迷糊糊看了眼表，竟然五点了，按照平常，瘸子应该已经回来了，回来把他摇醒，接着是他去巡逻。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打打杀杀，能看上瘸子什么？要么是瘸子拿着手电筒上去多管闲事了。

不，他也不是这种人。

张七在外套怀掏了掏，摸出一根烟塞到了嘴里，他决定在门口坐着等会儿，若是这根烟抽完瘸子还不回来，他就去找他。

不得不说今天是真他妈的冷啊，张七哈了口气吹了吹自己被冻僵的手指，才终于点着了烟，虽然时间是早，但昨日也不似今日那么冷啊。

正这么想着，小路尽头忽的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倒是少见，是高跟鞋的声音？

这儿可没人会穿高跟鞋，那是市中心的人穿的，张七有一次跟着一个老板去过一次，那栋楼里的女人都穿高跟鞋，然后腿上套着半透的丝袜，把女人的腿衬的细长又苗条。

想到这儿，张七舔了舔唇，突然有些兴奋，可张七又想起鬼故事里的那些女鬼，不都是这样来索命的？虽然自己干的就是摸黑的生意，胆子比一般人大，但还是不禁有些害怕。

哒，哒，哒。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手电筒，算是摸自己唯一的一个护身符，呼吸有些困难，手心也全是汗，以至于他完全不敢转头去看。

这声音终于近了，张七眼珠微微动了动，黑布隆冬，只能看出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穿着的裙子比发廊里边儿的小姐衣服还漂亮，一双又直又细又长的腿，穿了一双高跟，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张七咽了咽口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手电筒，朝那个方向打过去，努力用保安的威严语气道，“干什么的！”

女人被晃了眼，拿手遮了遮眼睛，声音冷淡，“路过。”

张七才看清楚她，女人长得漂亮，跟想象中的女鬼长得不一样，她有一头好看的橘棕色长发，跟平民窟里理发店廉价染色膏染出来的颜色不同，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女人右手拿了一块盘，张七认不出来，发着光，大概是城市里的稀罕玩意儿，估摸着自己就买不起。左手抱着一个娃娃，这个看着倒是便宜，像是布缝的，两个眼睛是扣子缝上去的，嘴巴是一根黑色的线。

他不禁多看了几下，心中也多了些别的心思，语气轻佻道，“美女，你这是要往哪里去，最近治安不好，我是这儿的保安，我送送你？”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马路往哪走？”

马路，估计说的就是四个轮子开的大马路了，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城市里的有钱女人这时候来干什么，但目前来看，她应该是要走了，张七不想惹麻烦，手指了指方向。

“谢谢！”一道不属于张七也不属于女人的声音响起。

张七心里一个咯噔，他分明没有看见女人嘴巴动过，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是女人似乎不以为意，转身往张七走的那个方向就走了。

他打着电筒四处张望着，什么也没看见，难道是听错了？

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往女人的方向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心都快停了，女人手里的那个娃娃不知啥时候坐到了女人的肩上，两条棉花腿垂在女人的背后，然后像个活人一般朝他挥了挥手。

张七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都像是和脑子断了接触，血液似乎是逆转了。

撞邪了，撞邪了，撞邪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寒风中，冷汗从额头流到了脖子，他也没力气用手去擦。

张七是信鬼神的，这回是真见到鬼了，两眼一黑，脑袋嗡嗡作响，差点瘫软在地上，就在快要跪倒地上的瞬间，一双手给他扶住了，他转头看，才发现瘸子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

“张哥。”瘸子冲他傻笑。

瘸子是有些疯病的，张七觉得他也快有了，他哆嗦地握住瘸子的手，想要跟瘸子讲刚刚的事儿，但是话到嘴边，想起瘸子也听不懂，又把话咽到了嘴里。

罢了罢了，鬼神见他不杀，应该是逃过了，如果他说出去，反而要遭灾。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下意识把气撒在瘸子身上。

瘸子也听不懂他语气中的责怪，反倒是他身边拍起手来，高兴地说，“我看见魔术了，城里头的魔术。”

张七不以为奇，瘸子一年到头的疯言疯语可不算少，他拍了拍瘸子的头，敷衍道，“哦，看见什么了。”

“黑漆漆的虫子，一团，就把人抱起来了。”瘸子比划着，“厉害。”

得，张七听了也是白听，估计是哪边仓库里虫子跑出来了吧，撵着人跑，积年的仓库是会这样，特别是里边儿放了食物的。

“行了行了，你回去睡吧，我出去巡逻。”张七把瘸子赶回了屋里头，给自己做了几分钟心理建设，自己鬼神都见过了，应当算是大凶，这回再出去，应该碰不上什么。

他呼了口气，又被一阵穿堂风激的抖了抖身子，虽然是做了心理准备，但是一路上，他仍旧是一步三回头，生怕那个女人出现在后边儿，又或者那个旮旯里坐着个鬼娃娃。

他寻思着，这回巡逻完，一定要去老李的早餐摊那儿吃顿好的，热呼呼的，才心安。

总算走完了居民楼，除了一些宿醉在楼底大字躺开的人，好在没发生什么类似王姑娘的案子，天也大亮了，张七关掉了手电筒，然后裹紧了自己的袄子，走出了居民区——只剩最后一个巡逻点了。

滩涂这地儿一般出不了什么事，这儿沿岸浅，就算是小孩玩水也嫌少有溺水的，走私船到这儿也要搁浅，更别说□□想要打架，这儿地势开阔，目标明显，旁儿就是居民楼，干什么事被看得一清二楚。

张七呼了口气，心想着糟糕的晚上总算和平过去了。滩涂安静得很，沙石堆附近的是几片蒲苇，岸上有些垃圾和破船，都是水里冲上来的，平时有人会来捡了卖钱。他吹着口哨沿着岸走，走着走着步子便顿住了，芦苇摇摆之间，影影绰绰似乎浮着个人……

张七想到最近□□火拼，那可是弄了不少命案，就说隔壁西街，那群混混打架，把王姑娘的房子给弄塌了，进去一瞧，王姑娘还怀着呢，已经没气了，一尸两命。听说后边儿几天经过那边都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想到这里，背后忽然发凉，竟也有些站不稳，他低头一看，腿早已抖成了筛糠。张七喉间一滚，屏住气往那个地方慢慢挪步过去，这回是真正看清楚了——

一个女人浮在水里，四肢都肿着，半个身子搁浅在了岸上，上半个身子则浮在水里，头朝着下面，头发很长，像是黑色的水草一样漂浮在水里。

这哪是正常人，这是尸体！

张七腿彻底一软，身子往后一倒，跌坐在地上，跪着往路上爬，“来人啊！”

+ +

接警中心里，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喂，什么，麻烦你说清楚点好吗，不要结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记录的警察一手摁着电话，一边在本子上记录，“明洞滩涂发现什么？一具女尸……好的，麻烦你原地等着，我们马上就到。”

“又有命案了？”另一个接警员身子往后一倒，“真是不让人休息。”

“报警人吓得不清。”记录的警察指了指电话那头，然后翻开本子找到一串电话号码，“喂，赵队吗，我们接到报警……”

刑警一队在接到警情后的半个小时到达了现场。

早晨雾气还没散，乳白色雾蒙蒙的飘在浮江上，浮江是穿越香岸市直通临海的河流，港口众多，都属于浮江流域。船只多，贸易频繁，此时却从明洞港口拉了长长的警戒线，警灯在旁闪烁不停。

一个刑警从车上跳下来，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脸型轮廓刚毅，短发干净整齐，皮肤略带古铜色，似乎常在户外工作。

警察叫做赵寒，是香岸市刑警队的一队队长。

赵寒往里头望了一眼，里面人员繁多，没着急进去，询问道，“被害人身份确认了没。”

“水里打捞出一个手提包，应该是被害人的，包里有身份证，已经派人去寻找住所了。”

赵寒并不熟悉这一块区域，问道：“这儿一块儿都是属于港口？”

小杜忙回答：“是的，这里属于浮江流域的明洞港口，是香岸市的主要货物转运点。”

他便先走到沿岸滩涂附近，观察现场，沿岸滩涂潮湿，周围没有脚印，但并不代表，尸体就是被水冲刷上来的。

有很多种可能，比如杀完抛尸在这里，或者是直接在这里溺死的。

滩涂附近没有什么船只，离最近的大路也有百米远，若是想要悄无声息地抛尸在滩涂并不是件容易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围没有什么人员活动，现场保存的很完好。

法医已经检查完了，走到他身边，“赵队，死亡时间大约是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死亡原因是溺死，裸露皮肤暂时没有发现挣扎痕迹。具体还是要带回大队进行解剖。”

赵寒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接话，走到尸体旁蹲下来，尸体因为在水中泡了很久的原因，脸部浮肿，肢体宽大，皮肤出现胀白色。

赵寒举起尸体的手，指甲盖深处并无淤泥痕迹。

“带回尸体，保存现场。”赵寒吩咐道。

赵寒绕过现场，找到在一旁的小杜，“案发现场应该不在这里，她的家人有联系上吗。”

“联系上了，刚来的电话，死者姓名林丽，目前跟祖父林和平住在港口附近的住宅区。但离明洞滩涂有些距离。”

“林和平？”赵寒皱眉，“跟林氏集团的那个林和平是什么关系？”

“好像就是那个林和平……”

“什么叫好像？”赵寒瞥了他一眼。

小杜抿了抿唇：“就是那个林和平，赵队你认识？”

赵寒面色不算太好看，没有回答他的话：“你和一小队跟我去林丽家。”

小杜道，“赵队，江边的路都是货物，车子恐怕有点难开。”

往林丽家最近的路，便是沿着沿海马路走，经过船工宿舍，再过港口小市，便到了左港口的码头，再过去才到林丽家。

“还有别的路吗？”

“走大路绕过集市，再走小路便可以到滩涂，其他都是一些羊肠小道。”一个引路的刑警答道。

赵寒点头，此时已经走到了船工宿舍。

船工大部分已经开始工作了，衣裳汗衫挂在屋外的支架上，屋子基本上都是空着的。

“把这里案发当天的人员出入记录整理好，还有进行例行询问，人员资料，都整理好。”

小杜点头。

到达林丽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刑警在门口站着了，见到赵寒走过来，一个刑警跑过来道，“被害者的祖父在家，说是被害人昨晚晚上是去超市买沐浴露的，后来发了短消息说有事不回家了，祖父就没有管，是刚刚才知道孙女的死讯的。”

赵寒点点头，抬头望向路旁的摄像头，“监控调出来了没有？”

那名刑警低了低头，“第一时间便去调了，但这是老市区的摄像头，年久失修，早就坏了。”

赵寒皱了皱眉，大步迈出，走到门口。

那个老人林和平正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老泪纵横，整张脸仿若核桃皮，皱巴巴的。

“林和平？”赵寒走到他面前，上下扫视，对比着拿到的林和平照片，“林氏集团创始人？六年前你女儿在市局报了失踪，却没找到人……”

赵寒拧眉仔细看着，确实没错，确实就是他。

他死都不会忘记林和平的脸，不会忘记六年前有关的任何一张脸。

那名刑警见赵寒脸色不佳：“怎么了，赵队？”

呵……

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得很，六年前燃尸案发生后，被害人陈宝泉的好兄弟林和平突然失踪。曾被列为重点嫌疑人之一的他身上有太多还未解开的疑点，赵寒也有好多问题要问他。

原来还活着，藏在这种地方……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泪意噎在了嗓子里，核桃皮皱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展开，他抹掉脸上的泪，转过身去疾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等一下。”

说的是香岸市方言，清楚得很，赵寒听得懂。他看那林和平神色匆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去拿一样，便就站在门口等他。

林和平的屋子是靠江边的院子，门口水泥墙砌的严实，里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站在门口看，并不明朗。

赵寒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都没有动静，怕老人家刚刚悲伤过度晕过去，便冲里面喊，“林大爷！”

仍旧没有回应。

赵寒吩咐旁边一个刑警，“你进去看看，这可别晕倒了。”

被叫到的高高瘦瘦的警察连忙敲门进去，过了三十秒左右匆匆跑出来，脸上惊慌失措。

“赵队！”

赵寒心中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