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烨帝叹了口气：“你娘死于暗影阁余孽之手。”
“不是！”
薛煦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冰冷的让大殿温度徒然降了下来，崇烨帝只感觉有凉风灌入后脖颈。
他暗悄悄在桌子下搓了搓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是我对不住你父亲。”
他不自觉用了“我”字，这是他私下对靖平侯惯用的称呼。
他身为九五至尊，不会轻易给人道歉，但是这句“对不住你父亲”却是打心眼里诚心说的。
七年前在靖平侯弥留之际，他也曾亲口对薛蔺说过，但薛蔺只回了一句：“皇上，请回吧。”
他在怪他，致死不肯原谅。
靖平侯去世，崇烨帝既想念又自责，没人知道靖平侯死后他悲痛欲绝了多久，后来又病了三个月，头发白了一半。
人人都道皇上看重靖平侯，与靖平侯亲如手足，殊不知他是爱之深情之切。
那段时间他不上早朝，唯一的期盼唯有找到庆宁公主，心爱之人唯一的女儿，他不惜一再提高赏金，动用大量兵力。
而做这一切，更多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罢了。
就像此刻，他的那位翩翩少年郎不在了，他只能对着对方儿子道歉，希望薛煦能念在过去他待他不错的份上，说一些宽慰的话，让他内心得意轻松些许。
而薛煦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图，薛煦毫不留情地开口：“这话你应该对我父亲讲过了，我父亲不是虚与委蛇的人，他定然也跟你表明了态度。”
崇烨帝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般直言不讳跟自己这个皇帝说话。
但他还是愣早了，薛煦更直接更刺激人的话还在后面。
“所以，你没必要在这假惺惺向我求得谅解，”薛煦说，“我不会代表我父亲去原谅你，况且，我也不会原谅你。”
崇烨帝肩膀怂拉下来，几乎是无力地瘫坐在龙椅上。
薛煦决绝的话却未停歇。
“若你不是皇帝，不关乎社稷百姓，我此刻已与你兵戎相见了。”
“煦儿。”崇烨帝不相信他看着长大的人真会这般无情，喃喃喊了一句，就如他曾经疼爱地喊那个白衣女孩一般。
“别这么叫我！”薛煦眉峰紧蹙，年幼时崇烨帝每回这么喊他，他都要反感许久，“听说我娘将我从肚子里剖出来那天，阳光和煦，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娘便给我取了煦字，便是希望我日后人生能如那天天气一般煦色韶光，可是拜你所赐，我从来没有。”
这般血淋淋的话被他冰冷地说出，崇烨帝霎时脸色煞白一片。
这一刻，他终于从薛煦身上看到了薛蔺的身影。
薛蔺死的那日，他就在身侧。
鲜红的血液从薛蔺口中一口口地吐出，崇烨帝拿着已被血染透的帕子去给他擦。
薛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死死地看着他，他张嘴，嘴里全是血，当时已没了力气说话，但是那个眼神，却包含了所有的言语。
握他的力道，是他最后所有的力气。
他怪他！他恨他！
“蔺、蔺哥，你不要死，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别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把皇位给你都成，我求求你不要死。”
崇烨帝哭的撕心裂肺，仿若又回到了年幼需要人庇护的那个小皇子。
他还需要薛蔺，需要他的蔺哥哥。
可是他蔺哥哥却冷笑着甩开了他的胳膊，发出惨烈的大笑，最终闭上了眼睛。
“蔺……煦……子安，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蔺哥，对不起你们薛家。”崇烨帝眼底蓄上了泪水，“但我真的没有想害你娘，我还派了许多人去保护她。”
“四道回京圣旨难道不是你下的？”
“我……在这个位置太多身不由己了……”崇烨帝深吸了口气，“朕知道朕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朕现在只想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子安，你跟伯父说，伯父会补偿你，伯父不会杀你，朕已经想好了放了你的对策。”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薛煦嗤笑一声，“过去的你补偿不了，现在的你更补偿不了。”
现在的……对啊，他还拆散了他跟承明。
可是……
“你跟承明不能在一起，这个要求我没法满足你，但是子安你要明白，伯父也有自己的苦衷。”
薛煦闭了闭眼，所有的话都是狡辩，他不想再多听一句。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吵嚷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皇上，皇上——皇上——”是个女子的声音。
“聘妃娘娘，皇上有事不见任何人，您还是请回吧。”赵德阻拦道。
“皇上说过嫔妾随时随地可以来找他，这御书房本宫也可以随意进出，你敢拦我，好大的胆子，看我叫皇上怎么罚你，让开！”
“娘娘请回，今日真的不行。”
聘妃还在外面吵嚷着要见皇上，声音已至大门前，看来这个聘妃被宠坏了，赵德都拦不住她要闯进来。
说起聘妃，薛煦倒想起了她是谁——那名很像他父亲的女子。
他看向上位的崇烨帝，果然见崇烨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几乎是慌张地起身走到大门前，隔着一扇门朝外面厉声呵斥：“聘儿别闹了，朕现在有事，晚间再去陪你。”
外面的聘妃消停下来，娇滴滴地道：“皇上，嫔妾一下午没见到您了，很想您。”
“你先回去，听话。”崇烨帝语气缓和一些，但余光扫到薛煦，立马又严肃了起来，“再不回去朕可要罚你了。”
聘妃没被他这么凶过，当即抽噎起来，欠了下身子，当即哭着跑了。
崇烨帝松了口气。
薛煦发出冷笑，他自然明白崇烨帝这么紧张的缘故，自然是怕聘妃真的闯进来，让自己看到他找了个与父亲长得七八分相似的替身，从而暴露自己的心思。
可惜薛煦早就知道了。
崇烨帝回过身时，看薛煦的眼神闪躲了一瞬，才道：“子安，不管你肯不肯原谅伯父，伯父都希望你能好好的，你父亲隐瞒你的身份把你送出去，也定然是希望如此。”
“不牢皇上关心。”
崇烨帝被梗了一下，怜爱地看着薛煦，想要去摸摸他。
薛煦后退一步躲开：“皇上日理万机，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也不行礼，转身便走。
崇烨帝叹了口气，面对那人的孩子，他甚至连一句责怪都做不到。
领薛煦来的小太监守在御书房外，薛煦出去后他连忙上前，薛煦道：“麻烦带路。”
带回大牢的路。
赵德刚送走沈云升，转身看到了薛煦，见他脸上冷地仿若结着一层冰霜，周身也都冒着寒气，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敢上前，转身拿着手里的锦囊跑进了殿中。
大殿里，崇烨帝失魂落魄地盯着薛煦的背影直叹气，手没意识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
“皇上，”赵德的声音让崇烨帝回过神，“刚沈大人送来了个锦囊，说是侯爷府的周丁让送来的，是靖平侯留下的东西，请您一定要过目。”
崇烨帝眼中流露出精光：“快拿来朕看看。”
赵德双手呈上锦囊，崇烨帝快速拿过打开来。
锦囊中只有一张折叠过的纸，从纸的背面可以看到墨迹，但墨迹寥寥数笔，大部分都是书纸的空白。
一看文字就不多。
蔺哥会在这时候留什么信给朕呢？是求朕饶过煦儿吗？他又会说什么呢？
说一些好话，比如念在多年情分上，放过他唯一的儿子。
还是骂自己一顿，说他已经对不起薛家太多了，若再对薛煦不利，化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不管说什么，崇烨帝此刻只想看到薛蔺的字迹，看到一点有关他的痕迹都行，他太想他了。
但是，当他打开信的那一刻，他彻底傻眼了——
信上只有两个字：免死！
还是他自己的字迹。
一些被遗忘的记忆再次涌了上来。
他记得自从殷红玉死后，薛蔺不曾与他说过一句君臣之外的体己话了，要么是请安，要么是汇报军情，从不说一句别的。
哪怕崇烨帝问他一句关切的话，他也只是冷漠的回复：“微臣很好，多谢皇上关心。”
崇烨帝记得，那是薛蔺最后一次赶赴漠北前夕，特意来到皇宫求见他。
薛蔺当时站在御书房下方与他对视，就是方才薛煦站的那个位置。
薛蔺喊了一句：“五殿下。”
崇烨帝以为他肯原谅自己了，激动地站了起来，腿还磕到了桌子边缘，他都来不及揉，慌忙一瘸一拐地下来：“蔺、蔺哥。”
薛蔺却是淡漠地扫了他腿一眼，并没关心，而是说道：“微臣来有一事请求。”
“嗯，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来跟你要一道免死金牌，不要圣旨，不要金牌，就要你念在曾经的情意上，亲自写下‘免死’二字，可否？”
崇烨帝不明白他的用意，不过薛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好，我这就给你写。”崇烨帝匆忙到御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字，又匆忙过来递给薛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蔺，像是再等夸奖的孩子。
薛蔺仿若未见，接过纸道：“希望皇上能念在旧日情分上，将来我薛家无论犯下何种过错，能饶恕一回。”
当时的崇烨帝虽有疑惑，却是问也没问，一口答应道：“好，无论什么罪，我都赦免薛家无罪。”
原来那道赦免是为薛煦要的，薛蔺早就为儿子做好了安排。
他就这么不相信朕会护住他儿子的安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