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鹤舟很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明雍观星楼顶飞雪飘摇遮蔽天地，她站在悬空错落楼阁亭台间神情悲悯，眼前站着她熟悉的人——文家家主、同文行会长、明雍黑榜第一的天文算学先生...或者说，她带大的孩子。

哈。悲悯。

她从这场经年旧梦中醒来，闻到屋内弥漫着文司宥用惯的安神香，倏忽颇为愉快地低声笑起来，叶鹤舟简直快忘了她失却七情六欲时到底什么模样，却仍有人将每一次相见刻在心底。

文司宥在明雍学府教经济金融，每次期末选他课的人都是一片哀鸿遍野，然而这次却不是以教授身份来参加活动，而是作为同文行总裁被邀请来参加一场商务酒会，他临行前询问叶鹤舟是否一起同行，而她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叶鹤舟披着散乱长发去倒水，无意瞥到隔壁房间还亮着一盏暖白的灯，她知道文司宥在部分事物上有着某些坚持，比如在批改学生作业时一定要亲力亲为——倒不如说他们这些从九州活到当今的存在都有些属于自己的独特习惯。

她推开门毫不意外的见到对方在判卷子，文司宥听到动静抬头看她，微微笑起来：“云栖。”

...是所谓万里云中栖，而并非遥隔云端的仙人。

叶鹤舟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场同文大会，对方对完了账本开始批算学作业，装模作样唉声叹气道这一届学子当真不够灵透，她说想要怀月和还玉那样的学生可是千百年难寻，文司宥一双烟紫眼眸却定定地望着她，问：那我呢？

那场景在她记忆中如此鲜活，叶鹤舟这才意识到有些所谓过去——也并非仅仅是过去而已。

她端着杯子坐到文司宥对面，随意探手拿起一叠批完的试卷翻看，半秒后原本还在往事旧忆中的神思彻底清醒了过来，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道：“霁月，我其实很想知道你清楚每年都有学生想给你套麻袋...不是，想把你暗杀了吗？”

叶鹤舟这话说的属实委婉，长策毕业之后进入惊昼天工作的天命者大都是世家出身，然而据说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在明雍求学的时日，若非打不过文司宥早就给他套麻袋了——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同文行总裁，身手竟然这么好呢？

文司宥对这近似调侃的话无动于衷，数千年来他追逐着那抹身影前行太久，曾经大景时的算学天文黑榜第一不在意这个，现在的明雍金融经济学文教授更不会在意，反正也不过尔尔。

他只是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姑娘，其实无论是作为同文行总裁、文大教授，亦或是很多年前的明雍教书先生——他都很少露出这么富有攻击性...又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眷恋的目光。

他向来活得很清醒。

年少眷恋随长风夜夜入梦来，而她则是皎月清辉不可得...甚至不可道，旁人都说他此生圆满功成名就，可当他站在天轨之上、群星之中，也曾有一刻想起观星楼上的飞雪，自远天而来望着他神情悲悯的仙人，只是无声亦无言的站在那里，便解答了他数十年来近乎茫然的求索。

他想。他是渴望那轮悬月落入自己怀中的。

叶鹤舟注意到文司宥的目光，垂眸屈指一弹他桌上所放白瓷杯边沿，还在逸散热气的咖啡眨眼变成了清茶，听他摇头笑道：“其实...我觉得已经很良心了。人生可没有重来的机会，如果连这种标准都达不到...还是不要进惊昼天了。”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然而曾经淡漠高华的仙人、现今上京最惊才绝艳的叶家贵女、京华明珠朝他弯起眼，不负昔年举世盛名一笑动尘寰，说道：“其实想想还是挺奇妙的——都说做老师会有时岁流转的错落感，学子往来、唯你不变。可依我看...人家就算进了惊昼天，也逃不过你手掌心啊。文教授~”

“你这话说的像我很愿意一样。”文司宥失笑。

“为什么不愿意呢？”叶鹤舟笑得很天真，分明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仙人，却依旧有一双澄澈而年轻的眼睛，“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不解惑。”文司宥将语调放低，其中无端染上几分蛊惑意味，“我还尚未求索完这人世。”

“天轨辰星，世相万般...”他说，“我不求任何。”

后半句话他并未说出口，而叶鹤舟心知自己不必再问，她只记那一晚流风回雪间星象万千。

于是她说：“你我有朝一日，终会相见。”

而这会在哪一局终末实现，早已无需更多言。

毕竟哪怕将一切事物说到底也不过是——历经千百年漫长岁月，我终于有资格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