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板，去街市一看吧。”

宣京入夜后街市繁盛喧嚣，千家灯火簇高阁明烛鳞次，谢行逸站在万般流丽声色间，与无数萍水相逢之人擦肩而过，暗恼自己怎么听过某位云中郡主的话就往这边来了，现下这人声鼎沸的场面当真令人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观人一眼知天命。

谢行逸明了对方也许是看到了什么，但想来大抵不过与他本人相关，昔年那些埋入雪中的过去或更远而不得见的未来，最终化作在他舌尖滚了几滚的一枚苦果，个中滋味难与旁人言。

无心苑主拿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看得出老板制糖衣的手艺不错，这是方才有孩童打闹撞到他之后赔给他的，他盯着那红果半晌才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迅速蔓延开的甜味盖过细密的苦意，像他年少第一次尝花瓣时的感受。

谢家彼时满门珠玉，府中养了许多珍贵草木。

而他种了一株牡丹。

那牡丹原本平平普通无甚稀奇，谢府中人欲以千金供养其生叶开花，谢行逸却拒绝了所有家仆对它的照料，苍阳织造局金尊玉贵的少公子亲自侍弄牡丹数年，然而它却迟迟不肯开花。

后来谢家被抄，他与无才相决绝后流离失所。

三声质问，落地有声。

那牡丹一夜之间枝叶尽数焦枯，梢头却绽开了似雪一般极盛的花，谢行逸抱着花盆在银杏林死寂的满目霜雪中静坐一天一夜，才在恍惚间明悟自己生了一寸玉心，便是花神降临人世。

后来...后来又能怎么样呢。

流离失所的少公子过的太苦，好在谢家予他的那一份礼能令他不至无路可走，只是太饿的时候他也只能摘了那白牡丹的瓣作食，清苦微涩花汁在口中又逐渐变成蔓延到舌尖的一种甜。

记忆里的那种甜味太淡了。

谢行逸又咬下一口胭红朱果，听见糖衣破碎在自己口中的声音，随即有比回忆中浓烈千百倍的甜味涌来，像他喜欢的冷元子里面的馅料。

他望着手中空无一物的竹签，指间忽然使力将其折为两截，又从袖间抽出一张红纸来，几乎无需再想其他更多什么，眨眼间一只纸扎的春燕落在他掌心，是没有绑细丝线的玲珑风筝。

此处正是街市最尽头的高阁，流火悬灯最终在此汇聚为煌煌明光，谢行逸侧耳听到一阵马蹄匆促，下意识捏紧了手中那只纸燕，寻常人是不能于此纵马而奔的，街旁车马都只能缓走。

眼下能如此做派的府衙——唯有宣京大理寺。

谢行逸被人群带着踉跄后撤几步，为不至摔倒在地、抬指挑开那层绣金水色红纱，却见骏马四足踏雪扬起散漫白雾，马背上长发高束的玄衣人勒了缰绳，引得马匹仰头朝天一声嘶鸣。

只在对视一瞬如遇欢欣，又平静似亘古无声。

少卿心道，太亮了。

他眼中冰川秋霞色翻涌沉寂，那些零落在长夜里的星子亮了一下又熄灭，在踽踽七年后他已无需再请往日星辰为他指明前路，他自请步入长夜之中莫敢回首，贪恋踟蹰温光不过一霎。

有谁敢断言他未曾荒诞不经。

步夜以手中所执文人剑策马，毫不犹豫追着那嫌犯往暗巷而去，一如他孤身入朝局漩涡中。

马蹄踢踏过处，一朵白牡丹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