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天冷。

随风传来伶仃一声脆响，垂冰涎玉的琉璃瓦檐断裂几许后坠落，惊动了桌案前执笔面对案卷深思的人，驱夜灯烛火将尽而窗外天明，其上金描的银杏潋滟粼粼，步夜不动声色地注视半晌，终于在衣袖翻飞间拢手熄了最后一点光。

纸屑如絮玉般纷纷扬扬飘摇四散，是薄信被撕碎后随风吹彻寂然长空，一枝胭脂色梅花孤零而突兀的躺在成卷案牍间，划开他多年前记忆里往昔与今日的天堑，哪堪载如水月色澄明。

步夜收回推窗的手，只得见一片天地大寒。

寥落天光中满目星子已辨不分明，无端让他想起十四年前那个浓云晦涩的夜，烈火肆虐烧灼间盘旋飞雪如银片，望不明的天象好似已然昭示了未来暧昧不清的前路，他又能往何处去。

原来人一生的悲欢离合都能在其中看尽。

*

后来的很多年他也极少观星，有时朔晦明昼清朗霁云只消一眼便得知，他却与少公子同寻常人那般听雨观风，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摆脱命数的束缚，不去看更久远之后注定来临的悲剧。

——也许只要不听不看，就能避开如此终局。

然而事实却是挚友雪中三问，他所作回答掷地之声有如金石，被打翻的墨砚淋漓染透那籍由一纸金剪裁出来的春日杏，也未曾料想日后与二位花家少主相熟，见他们走上自己昔年行差踏错的路，以为所见的命运都是可以躲避的。

漫长歧路的终点从来无可更改。

*

他去宣京时心口犹带血肉之伤，彼时失去归途的少年按住自己伤处，阻止它愈合的从来不是什么伤病感染或皮肉溃烂，唯一能在天地灵物身上留下不可磨灭伤痕的存在，仅有太过浓烈的感情——无论它是爱是恨，又有多么复杂。

那萦绕在心口的气机流转不息，曾经的步夜苟延残喘时竟也有空分出三两分注意，他并未在其中感受到属于恨的蚀骨冷意，那些晦涩难言的情感此刻竟尽数通过这难耐折磨表达明晰。

于是船舱里又开始下碎银似的雪，少年倚在梅树旁咳喘出狼藉血沫，意识朦胧间好似回到了那一晚更之前的年岁去，他坐在窗前摊开一本神农百草卷，金线所勾脉络在眼前栩栩如生。

“药可救人，文能救世。”

王家小公子攥着手里一柄白玉鞘红穗的削薄文人剑，又自语念道：“我既通文识药肯明理，亦敢以此剑斩大奸大恶之人，却望雪锋不染血。”

步夜手指无意间触到一抹冰凉。

于是他从层层过往中抽回思绪，轻叹往事不过作大梦一场，却发现刚刚触碰到的事物正是那君子剑的白玉鞘，敛在其中饮过血的锋刃依旧凛冽如姜公直勾却钓雪，只斩那作奸犯科者。

而今不知有多少人的血洗了这剑。

*

少卿手边紫砂壶中煎了一味冬茶，只在三九寒天以雪水取梅花细蕊烹成，他向来是惯了自己的事要亲力亲为，毕竟初至宣京时他也仅独身一人，就那么带着伤口求上了首辅大人的门。

——还被迫论了一场道。

其实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依照当年的情形他没被当场抓起来都是大理寺失职，他深知凌晏如身边不缺人才，极难任用一来历不明口称妄言之人，只一瞬便见落梅新雪落如红玉银片。

“世家者？”

紫衣白发的首辅负手而立，望着他的神情亦是极淡，身后所悬那一副紫绸卷轴上墨迹遒劲有力，才甫一开口便单刀直入点破了他的出身。

“我是。”

他俯身拢袖作揖，掩住眉眼间几分风波。

“你已下定决心？”

凌晏如不轻不重再问他，拨正一局珍珑残棋。

“在下愿为景朝效力，万死而无悔。”

才上任不久的新首辅凝视片刻，见满目飞雪落梅间气机流转不绝——竟与那卷轴墨迹之韵有几分相合，才最终与他缓缓道：“你的名字。”

少年闻声抬眼，却毫不犹豫言说：“步夜。”

*

茶壶中的水跳了一声响，步夜按住那正作响的紫砂瓯，心中想起宣京万般波诡云谲，朝堂中步步为营极尽斡旋，梦里梦外都是一场长夜。

他捏了捏眉心，觉得这白昙开得真不是时候。

昨夜他栽在屋里的昙花开了个彻底，满屋馥郁香气扰得他总想起寒江，继而念起眼下朝局的暗潮汹涌，风雨飘摇的平和假象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步夜禁不住苦笑一声，他倒是不惧案牍劳苦事物繁杂的，只是那些昔年往事又何时沉冤昭雪，还冤屈受尽者、愤懑怨怒者一个公道。

步夜叠起手中三两极薄纸张，不过几场回忆间窗外天光已大亮，他忽而攥紧手中那柄剑，想起自己曾借风雪濯剑指月，高庙堂之外是江湖快意春风，然而那不是现在的他该去走的路。

风雪千载亘古。

他抽剑锋三寸作镜以照自己的眼，其中银杏与长夜沉淀的冰川秋霞色翻涌，其外白玉鞘温润恰如君子皮骨，暗藏薄锋却削开新雪挑起一朵不太丰腴的胭脂瘦梅，剑尖指向众遥迢星子。

步夜今日换了玉冠将发高束，薄雪剑光缭乱间更显他眉眼锋利如刀，满庭还未到极寒而不绽的梅都张了瓣，他挑剑利落斫下一枝胭脂玉。

他迄今应邀入局长达七年，再与故人相见不过道一句重逢，身前是漫漫长夜与飘摇不定的朝局，身后他也早已失去归处、因而退无可退。

何人敢恨东风不来。

便于长夜中濯剑引锋，斩破此局等风吹彻。

*

想必他也不会再说一句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