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林国都，天王宫。

焚音圣女知道有人在窥探她。

这种窥探的视线，她从来都不陌生。自从七年前她来到昙林，成为掌祭圣女之后，无数视线就环绕在她身边，好奇、妒忌、景仰、畏惧、垂涎、算计……内涵各异，不绝如丝。而她一点也不害怕，她觉得那些视线就如同自己身上的圣女绡衣，没有重量，并不成为她的负担，却彰显着她的身份，提醒着她应为之事，可为之事。

今天这道视线，早在她的预料中，甚至是期待中。她静候它久矣，它却姗姗来迟；它对她知之甚少，她却已准备万全。窥伺的人影在窗棂上晃过，消失无踪。焚音圣女不回头，垂眸凝视着神座前的香烛，在烛油燃尽、烛火将熄的一刹，替之以新烛——这是她的工作，天王宫中神光不灭，王国的福祚也就世代绵延。

关上宫门，她缓步向王后寝宫走去，自从前年王后初到昙林时染病，侍奉王后就成了她的第二件要务。

走到寝宫外，焚音圣女停下了脚步。她看得很清楚，门前停着的，是昙林王的乘舆。她自思不便打扰，待要转身回天王宫，忽想起王后性情执拗，万一又生不测，却是多来的风波。便只在院墙外站住了，隐身林荫之中，不声不响，静观月色。

门口传来响动。

昙林王从宫苑内快步而出，动作幅度颇大，面上似有怒容。

“大王万安。”

柔甜的问候截停了昙林王的脚步。君王回目望去，焚音圣女红颜生春，柳眼含笑，在微暗的宫灯下别有一番朦胧妩媚情致。

他的火气立时降下去一半，问她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今夜月圆，焚音出来采集带露柏叶，以备熏香供奉。沿路巧见大王乘舆，便在此等候。”

昙林王笑道：“本王也正想和你秉烛论道，你随本王同行吧。”

焚音圣女柔声应承，和他一道进了乘舆。

一炷香后，女子纤袅的身影从昙林王寝宫走出，闲庭信步地转入王后殿。

千机公主抱膝坐在床上，青丝散乱，脸上泪痕交纵，端如在旁边低声安慰着她。听到有人进殿，千机公主立刻瑟缩了一下，待看清来人，方才松弛了面色。

“是你？”

她的嗓子有点喑哑，焚音圣女倒了杯温茶递进她手中，对端如道：“你去休息吧。”

端如放心不下，向她望望，又瞅着千机公主，很是踌躇。

千机公主道：“你去吧。”

端如这才福了福身，碎步离去。

焚音圣女在床侧坐下，千机公主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当然是为了看看王后。”焚音圣女抬手，用手指帮她梳理着头发，“你不用怕我。”

“我没有怕你。”

“没有怕我，那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千机公主语塞，半晌道：“你不是来赐死我的？”

“当然不是。”焚音圣女动作轻柔，“没有人要赐死你。”

千机公主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她，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刚才……惹恼了大王，他不打算处置我吗？”

“或许有过这种想法，但喜怒有时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焚音圣女帮她理好了头发，用丝带结成一束，顺手抚上她的脸庞，“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千机公主犹疑地打量她，“我跟你非亲非故……”

“不是只有亲故才会帮你。”焚音圣女轻轻握着她的手，态度柔善得让人忍不住信任。

“我也不是昙林人。当初成为圣女，虽然有大王支持，可遇到更多的是敌意。在你身上，我仿佛总看到当初那个迷茫无措的自己。而且你可能不知，圣女虽然掌管的是祭祀和文教，但与王后的关系有时比国王还密切，历代很多圣女都出自王后母族。已故王后因我是外人，对我十分排斥，与其被另一个出自昙林贵族的王后打压，我宁可让你长长久久地坐在后位上。”

“长长久久地坐在后位上……”千机公主神色茫茫，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半晌忽问：“你也觉得我应该生个孩子吗？”

这句话来得莫名，焚音圣女片刻不语。

“就是这个理由，让你强迫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谁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狄通明。”千机公主重重叹了口气，仰头靠上床柱，“他说只有生个王子，才能保证我自己的地位。而且，这也是王兄的意思。”

“原来桓王是这么想的……”焚音圣女若有所思，“话虽如此，王后也要量力而为，如果让你深受苦楚，又怎会是桓王的本愿呢？”

那夜的倾谈最后不了了之，又过了几天，天王宫迎来一位稀客。

“狄中郎在我宫外徘徊这么多天，今日终于肯现身一见了。”

焚音圣女笑看着来客，意态十分端庄。今日没有别的访客，她独自站在祭台上，素色的常服将她衬得孤傲圣洁，不容侵犯。

由于距离和祭台的高度，狄通明只得仰头和她说话，这让他原本就不悦的心情更添烦闷，但为了此行的目的，他不得不忍耐着。

“你知道我在观察你？”

“我一向善于分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光是分辨来自于何人，而且要分辨他们的意图。聆听天王密语，满足人的欲望，是我在此立足的本事。”焚音圣女缓缓步下台阶，直至与狄通明平视，“你感觉好些了么？”

狄通明察觉后颈的压力消失了。

“焚音圣女善解人意，那为何要怂恿王后任性叛逆？”

“叛逆？你指的是她不肯如你所愿生孩子么？”

狄通明不语。

焚音圣女目露讥诮之色。

“只怕怀有叛逆之心的不是王后，而是阁下。你骗得过她，可骗不过我去。这个孩子若生出来，怕不是王后的护身符，而是你北桓的棋子，昙林的祸星！”

狄通明脸色陡变。

他猜想过焚音圣女可能怀疑他，甚至奉了昙林王密令提防他、考察他，却仍没料到她的思绪早已伸展得更远，直直看到了他身后的桓王。她的语气如此笃定，不是试探，不是询问，而是指责。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仿佛手握如山铁证，这令狄通明有一瞬间乱了方寸。

但他身负桓王重托，又怎能因他人几句言语轻易认败？

“这话从何说起？”他很快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道：“我力劝王后生子，的确不止为了她个人。北桓与昙林虽结为姻亲，可公主刚强固执，凡事只求满足一己好恶，使得两国盟谊脆薄如纸。如果她能够产下王子，有了血缘的联结，自然更能稳固盟约，促进两国和平。这是对两国都有利的事，怎能说小王子是北桓棋子？昙林祸星更是无稽之谈，难道我国公主之子，不也是昙林王血脉？”

焚音圣女静视着他，须臾，展颜一笑。

“狄中郎一片赤诚，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来天王宫许愿的人很多，你也可以许愿试试。”

“许愿，就能够实现吗？”

“能否实现要看天王的意思。圣女不过是转达者，是天意和人心彼此沟通的桥梁，我并不能允诺你什么。”

狄通明跟着她走进神殿。殿内没有神像，只有成排的烛炬，和高大虚空的神座。神座四周环绕着金杯石坛，盛满鲜花和香料。触目所至，艳色缤纷，拾步临近，异香萦鼻。

焚音圣女转入神座后的暗室，狄通明就在花台香案前祝祷。

“天王护佑，愿大王与王后平安长乐，福寿无疆。”

神座后寂然无声。

狄通明停下，稳定了一下心神，再度开口。

“天王护佑，请早日为王后赐下麟儿，使两国之好世世不绝。”

这一次，焚音圣女没让他等太久。

“天王传意——”女子的声音在神座后响起，舒缓庄重，“父母子女，因缘前定。非我所有，不可强求。”

狄通明脸色一紧。

“天王的意思，是说王后命中无子？”

焚音圣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道：“不是。蜾蠃无出，未必无子。”

“那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含义我没有感受到。不过……可以猜一猜。”

狄通明目光锁定在神座繁复曲折的纹理上，仿佛想穿过这座高大屏障，看清后面女子的脸容。

“圣女有何高见？”

“蜾蠃这种昆虫自己不产子，取螟蛉之子为己子。”焚音圣女解释道，“天王的意思应该是，将来会有其他女子诞下王子，但由于王子生母身份低微或者早逝等缘故，此子会交给王后抚养。因此王后有子，虽然不是自己所出。”

狄通明心思活络起来。

“我明白了。”他嘴角泄出一丝微笑，眼神更深沉了几分，“多谢圣女指引。”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焚音圣女叫住。

“天王似乎还有别的指示，你不打算听听吗？”

“请圣女示下。”

“是天王示下。”焚音圣女纠正了他的言辞，接着又换上了那副庄严如布道的腔调，“天王传意，你的同伴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若要顺利取得麟儿，必须先解决后顾之忧。”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第二十七章 螟蛉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