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钱洋胡严去买奶茶,柯跃尘独自往回走。
出来的时候,天空正拉起长长的银丝,雨不大,阻挡不了口腹之欲,撑开的雨伞像一只只摇摆的蒲公英,穿街过巷而来。
柯跃尘捂着鼻子在人群里穿行。
小破街这个地方,总会在下雨的时候展现出脏乱差的一面,潮湿放大了浓烈的人间烟火味,也同时放大了角落里腌臜不堪的臭味。
这些气味混在一起,伴随冷不丁席卷而来的穿堂风,让柯跃尘的胃搅起不小的动静。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掌向下移动到小腹的位置,轻轻按着。
今天巷子里新开了家鸡排店,“买一送一”的叫卖声响彻耳畔。
柯跃尘深陷排队大军里抽不了身,好在头顶有别人的伞遮着,淋不到雨,他索性就这么站着,打量四周。
抬头是鸡排店黄底蓝字的灯牌,不大,但在这条街上足够显眼,这么一对比,旁边那家煎饼果子铺就显得黯淡多了。
不止是看上去黯淡,生意同样惨淡。
门前只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生手捧一块热气腾腾的煎饼,男生手持一把长柄伞,将二人罩在伞下。
紧密的队伍开始松动,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汇聚成大小不一的雨滴。
柯跃尘觉得自己疯了。
那两个人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就是挪不动脚,甚至挪不开眼。
女生打开纸袋,在饼边留下一块浅浅的缺口,她缓慢咀嚼着,然后没有任何防备地,男生俯身,亦朝着那缺口的地方咬下去。
现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填补了那段他曾不敢直视的画面。
胃里掀起惊涛巨浪,柯跃尘捂在小腹上的手指蜷了蜷,突然半跪在地,嘶哑着吐了出来。
人群接连爆发出惊呼,立刻以他为圆心,让出一个圈。
那混沌的感觉大约持续了十秒,平静下来后柯跃尘扶着膝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晚饭只吃了一半。
窃窃私语中,有人递来一瓶矿泉水,柯跃尘想都没想地接过来,拧开瓶盖,半瓶漱口,半瓶浇在脸上。
水从领口流进脖子深处,是结结实实的冷。
天空就在这时变得如同白昼,几秒过后,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落在脚边。
有人为他撑了把伞,将这杂乱无章的声音转移至头顶。
柯跃尘抬头,看见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永远都洗不干净了,而地面却是光亮而流丽的,像一团美轮美奂的梦。
但他知道,那斑斓梦境下隐藏着的,是同流合污的沆瀣,就如同某些光鲜亮丽的人一样。
不对,人比这世间的污秽肮脏数倍。
“同学,你没事吧?”
“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柯跃尘不言不语,却忽然大笑一声,消失在雨夜中。
***
阳光一连明媚了好几日,天蓝的像被大海染过,澄澈明亮,让人有种柳暗花明的错觉。
这几天校外采访应接不暇,稿件堆积如山,柯跃尘每天来往于学校内外,可谓焦头烂额。
今天上午两节课一结束,他便扎进图书馆埋头到中午,终于将一篇采访稿写完。
借着去茶水间的空档活动活动筋骨,打好一杯热水,贴着身体的口袋突然震了一下。
易垒:一起午饭?
柯跃尘面无表情地敲字:我已经吃过了。
这是他近几天来第四次撒谎。
自从小街那次回来,柯跃尘便有意躲着易垒,但也没有躲得很彻底。
他信息照回,电话照接,但推脱见面,拒绝吃饭,不跟那人待在同一个空间。
那天钱洋说的话,柯跃尘也不清楚自己信了多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周小成嘴里说的那个人不是他。
倘若一个人知道自己室友是同性恋,还如何能做到与之朝夕相处谈笑风生?
更别说在熟人面前大少爷一向避他唯恐不及,公开出柜这件事又怎么会出现在他人生规划里?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易垒从没跟他提过那件事。
什么时候更进一步?事先该做哪些准备?第一次让谁先来?
这些问题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包括睡在一起的那三天。
两个男人做那种事应该是需要提前商量的吧?
不然临阵磨枪?箭在弦上了再停下来打一架?
但如果换做是异性,倒不用这么麻烦,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起初柯跃尘以为大少爷是害怕害羞需要时间,如今看来只是单纯地不想——不想跟他。
他跟钱洋口中那些“玩物”大抵没有区别,都是那人众多消遣中的一个罢了。
哦,还是个不用花钱,上杆子白给的便宜货。
右手手心震了一下,易垒回复:好。
要不要继续?要不要摊牌?要不要结束?
柯跃尘始终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又或者是不忍心。
距离圣诞节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他大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自欺欺人,可当时间逼近真相的边缘,他迟早得面对鲜血淋漓的那一天。
下午,柯跃尘仍窝在图书馆赶稿,埋头写作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写累了,就去图书馆一楼的水池边坐着,吹吹风,发发呆。
坐冷了,就从一楼爬到五楼,用气喘吁吁换一身热血热汗。
回到自习室的时候才发现手机落在座位上了,屏幕上两条短信,两通电话,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易垒:在哪里?
易垒:晚饭一起?
柯跃尘避重就轻地回复:晚上胡严帮我带饭。
发送键刚按下去,易垒的电话就打进来,问的依旧是短信里那两个问题。
电话那头很吵,像在室外,但自习室里很安静,柯跃尘只得端着手机往外走,站在一个僻静的窗台前。
大概是心虚,他刻意压制着气息和声音:“在宿舍。”
易垒说:“那你出来。”
“不了。”柯跃尘把电话换到远离过道的那只耳朵,“我在床上躺着,外面太冷了。”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但已经说了这么多次,便也不多这一回。
好在易垒没去过他宿舍,这个慌撒起来自是天衣无缝,信手拈来。
那人没有质疑,大概是相信了。
可他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任由电流声在听筒里空泛地嗞啦着,像一台老旧电视机,飘着源源不断的雪花。
“柯跃尘。”易垒顿了顿,忽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咔嚓——”,是树枝被风吹断的声音,亦像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被石磙碾过,徒留一地碎片。
平白无故的冷落,三番五次的拒绝,他一定觉得很奇怪很委屈吧?
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找他,一次又一次地热脸贴冷屁股,他是在乎他的吧?
或许该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晚上八点过,柯跃尘从图书馆出来,低头赶路,脚不点地。
他打算走大路直接回宿舍,不在任何黑暗没人的地方停留,因为易垒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说是跟,其实就是在身后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既不靠太近,也不躲太远,像个甩不掉的鬼魅幽灵。
这感觉真他妈别扭。
自从两小时前他俩在图书馆见面,这种别扭感就油然而生,相伴随行。
柯跃尘原本打算开门见山,质问易垒那天聚餐和圣诞节的事,并且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
最坏的打算就是他俩一拍而散,但快刀斩乱麻,至少痛快。
只是没想到,易垒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种状态。
他只穿一件很薄很薄的外套,薄到可以看出身形,脖子和脸被冻得发白,没戴帽子,一头乱发像在大风里走了很久。
当时柯跃尘坐在温暖的自习室里,一手拿水,一手转笔,抬头的时候,对上的就是这副模样下的一双眼。
那双眼红通通的,像被/干燥的风沙侵袭过,又像被潮湿的湖水浸泡过。
他呆愣当场,手上的笔踉跄着摔在桌上,“啪嗒”一声。
那人却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坐下,看着他,没有一句指责。
原先准备好的话面对此情此景,统统变成了茶壶里的饺子——有嘴倒不出。
柯跃尘只能起身去倒水,那人却先他一步接过杯子,他又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桌上放着那人买来的饼干。
大少爷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些,带着小心翼翼和不露痕迹的殷勤,却比谩骂和嘲讽更让人难受。
报应,这一定是这几天来说谎不眨眼的报应。
于是图书馆也呆不下去了,柯跃尘既见不得大少爷低声下气的模样,又没办法说服自己坦然地将这件事翻篇,只能眼不见为净,赶紧回宿舍,好结束这不尴不尬的局面。
就这么想着,手臂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
此处是高高的石阶,前方不远是泽园超市,身后依稀可见润泽湖上的点点银光。
可天高地迥,人造光和自然光一样鞭长莫及。
柯跃尘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很快放了手。
“买点吃的带回去。”易垒说。
他们晚上没吃饭,就嚼了几片饼干,这个点食堂也快打烊了,只有超市还能买到吃的。
但柯跃尘一点都不饿,甚至还有点反胃。
他含糊一声,挣扎片刻还是开了口:“你这周六有事吗?”
故意没提“圣诞节”三个字。
“没有。”那人回答得干脆。
柯跃尘将“没有”两个字放在心里使劲琢磨,这是不是意味着圣诞节那天,他可以随时喊他出来,意味着他没有约别人,意味着他不会带女生......
“但于冬林让去易建业那一趟,估计会到很晚。”
啊。
果然还是找了托词。
“你有事?”他又问,四周太暗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没......”柯跃尘垂着头,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那天......是圣诞节吧?”
易垒似乎舒了口气,半晌才缓缓应道:“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