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绒英原一个在普通不过的部落，没什么文化、没什么生产力、却像是野蒲公英遍布绒英原全境。原始的社会，古老而简陋的崇拜与已经进入稳定秩序的磐驿道相比，每年重要事项就只剩下一件——等上面的那些宗门把好苗子挑走，仿佛源源不断的血包，而收获只有零零散散的、对方指缝里漏下的渣滓。

“所以你要去玄华宗？”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烂漫，对人也没什么戒备，只是跃跃欲试地盯着面前斗篷人的一小截下巴。

斗篷人，是温黛。她带着琢赠与的手信还有恐怕这辈子都实现不了的宏伟方略，轻轻松松进入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主权概念的绒英原。

不知怎么，温黛看着那双明媚的眼睛，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心如槁木的小疯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你是玄华宗的弟子吗？”

“不是。你可以直说来意，这些天你免费给我当向导，辛苦费我会付。”

枕着巨树，温黛有些不耐地翻了个身，她对人类这些弯弯绕没什么兴趣，虽然她自己给宠物量身打造了宿命般的功法，但来都来了，逛完绒英原再回神界也没什么大不了。

作为华，那个唯三有人间直属辖区的上神的直隶地区，外加钺时常巡查，修剪枝叶的神眷区，总归是要有些特别之处的。

总不能真像是小疯子那满口胡言、踌躇满志地表示迟早有一天要率领铁骑踏平绒英原。不过在琢的神魂被温黛修理之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个没有道理的想法——绒英原就是块没脑子的肥肉，迟早有一天会化为自己城市的养料；星火郡则要避其锋芒，应该徐徐图之。

被点破另有所图，少女稍有羞赧：“那，那我直说啦？你能不能暂时充当一下我们族的孩子，和我一起去玄华宗。”

“嗯？”

绒英原不同于磐驿道，也与世家盘踞错落的星火郡不同，这里是最最标准的传统修仙地区。宗门交错，势力若繁星点点，但强盛的无非一宗二门三派：

玄华宗传承延绵不绝，书卷浩瀚无垠，功法兼容并包，是众生心之所向神之所往的顶级宗门；

罗生门与浮生门次之，二者剑走偏锋，一门苦行、一门纵情，虽不及玄华宗总体实力，但也算有过一些不出世的诡才；

再往下，修士便无从窥探神诰，难以凭心得证大道，便上下求索人之道：锤炼己身、迅猛刚强如天罡派；善假于物、格物致知如天机派；还有一个更为臃肿的、松散链接弱势群体的天蕴派，这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团结起来勉强抵抗着人族的觊觎。

“为什么要去玄华？我以为，你为了自己部落会选择天机。”

何必要去玄华当牛做马？

这句话，温黛最终还是没说，她没义务告诉这个小家伙那些大门派吃人的事情。说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这些在洪流下勉力支撑的小船百般鄙夷的？

哦，吃了琢不能消化的郁结之后。

“上神以为，磐驿道的人肉灵石与绒英原相比如何？鄙身许诺臣民美梦，他们勾勒长生的宏途，二者不过殊途同归。至少磐驿道还能占着天地枢纽的便利，从外界汲取物资供养维持境内相对的公平。绒英原的繁华则全是建立在那些人肉灵石茁壮顽强的生命力上，他们就像原野上割不尽的杂草，从来都是，耗、材，供养那些不事生产的修仙者。”

“磐驿道与绒英原备战百年之久，他们一宗二门三派的物资筹措从来只有一招：加剧对那些杂草的盘剥，原本是割到地上一寸，后来便连根拔起。上神莫要笑话磐驿道不自量力，只是磐驿道如果能开出地上两寸的价码，这些杂草自然会心甘情愿、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至于那些个门派，琢，则有一战之力。甚至，磐驿道的地利便足以化解他们内部的同盟。”

十六七岁的少女，像碧空中的云朵，糖滋滋、轻盈又浪漫，将温黛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去玄华宗，对于部落的补偿最大呀！而且听说玄华宗书海缤纷，我是这一代的部落巫女，以后学成一定要带着兴盛部落的方法回来！这是我们传承中的使命。像我这样有天赋的巫女，都要追溯到好几百年前了。如果不抓住机会去最好的门派，就可惜了。”

“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玄华宗给你部落的补偿是你的买命钱。你从此就和你的故乡一刀两断了，你只是给我当个向导，就想我连命一起搭在这个垃圾地方，梦倒是挺美的。”

“不，不是的呀，玄华宗是带我们上去明悟大智慧的，涤除尘染，了断凡缘是为了更好的修行，问道是个人的选择，玄华宗只是出于好意给部落一点补偿，毕竟……我所知道的所有部落，没有一个人愿意‘衣锦还乡’，最多只是带着品质好一点的资质水晶给部落之后的小孩检测。”

说着说着，女孩有一点怅然，但眼睛又很快明亮起来：“但是我不想成仙，我只想让我的部落更好一点！”

听到这话温黛骤然起身，宽大的衣袍在少女的身前遮下一片阴影，从慕声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温黛的嘴角下撇，似乎对她的畅想不屑一顾：

“我看着你这幅傻乎乎的笑脸，就知道你之后一定会为了你的天真吃尽苦头，到时候我真想给你一个机会让那时的你问问现在的你：是否后悔现在的所作所为！”

转身便走，温黛闭紧了双目，仿佛这样就可以遮住自己对于少女悲惨结局的洞见。

温黛发难叫慕声猝不及防，她跪在原地有片刻的愣神，但随即很快爬起来，追着温黛的背影而去：“喂，到时候要吃苦头的也是我你怎么这么大火气啊？我承认拿你骗补贴不好，但是为了部落试一试嘛，你不答应我也没关系呀，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玄华宗啊？”

听到少女仍旧执着的问话，温黛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尖锐起来：“去，怎么不去。我便要亲眼看着你作茧自缚。”

“说真的，我觉得比起我的天真，你的刻薄才真要让你吃上大苦头。”

“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因为我知道普天之下，还没有谁能够让我吃苦头。而你，只能在我的冷眼旁观之下走向穷途，这是你自己酿成的恶果。”

温黛顶着个部落孤儿的名头，给慕声的部落混了点补贴，才进入玄华宗外门，便找个了由头死遁——笑话，尊贵如她给这头不知饱腹的巨兽当牛马，区区玄华宗也配？就是华站在自己面前，也没勇气这样挑衅自己。

之所以能够压抑脾气，帮着慕声圆谎，无非就是想看看对方愿望破灭之后的绝望。

慕声或许天赋极佳，但是她也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从“下面”招来的杂役，每天身上背着极重的门派课业，能用来学习最劣质功法的时间，百不足一，可她的心里却依旧满是乐观与阳光，做着“为了部落”的美梦。

高洁的灵魂在昏暗冷漠的世界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辉，温黛站在暗处，静静地向上看着层雾掩映的亭台楼阁。

于玄华宗上层而言，慕声不过是博弈间被统一筹划的产出资源而已，精确量化，和幼崽扒在门缝里看哥哥玩的策略经营游戏一样，只是一个数字；

于中层，慕声或许天赋尚可，但其他的短板足以拉平这些差距，也是用不得几年的耗材，连施舍目光预备这“知遇之恩”都不足够；

于下层，“亮晶晶”的慕声，则是纯粹的怪胎，是压抑扭曲心态下发泄的出口，于是被孤立、被冷眼。

而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