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血珠已经止住了。

脸上只有一道血痂，不过这种小伤过几天就会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脑袋沉沉的靠在傅桃花身上。

呼吸也变得轻微平缓。

酒，毕竟是酒，不管多柔和，都是带着醉的。

又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傅桃花伸着手，拽过厚毛披风，掀过来盖在他的背上。

天气虽然晴朗，可天气底子毕竟是冷的。

不知道为何，傅桃花从来都不觉得那些权贵与可怜搭边，此时，她觉得跟前的这个人，有着显赫的出身，却隐藏着艰难的遭遇。

她说不上同情他什么。

何况，他的人生何须她来同情？

她只是觉得心如同放在沙砾上，被粗砂锐石无情的摩擦。

这勾起了她人生的一段不好的回忆。

那种亲离众叛的日子。

她恨不能死去。

可，终究，求生之欲望，比求死，更加强烈。

傅桃花不自觉的回想着，手也不自觉的就顺抚着他耳侧的头发。

因为酒的作用，他的耳朵都红了。

纤纤的五指，轻轻挠着。

前几年，贞娘的相好送了贞娘一只大花斑肥猫儿。

眼睛蓝得像宝石，全身毛发雪白雪白的，软软的，肥肥的，大大的，神情也特别傲。

顺着毛儿，油亮滑手。

现在就像是挠着一只猫儿。

难得的是，这个大猫儿收起他的爪子，变得异常听话。

听话的猫儿真好！

傅桃花露出会心的微笑，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动作一停，立刻就被人抓住，拽在手里。

明瑜的手力气很重，仿佛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段随时消失的冰雪。

“王爷？”

明瑜没有应她。

傅桃花只能随便让他握在手中。明瑜的手并不光滑，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只要一用力就勒得她发麻发软，却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

明瑜的声音压得很低：“她，不知道为何，就是非常讨厌我。”

“嗯？”傅桃花只能安静的听，才知道他说的“她”就是皇后。

“我一出生，她就升为嫔。”

嫔，是一宫的主位，并不算很低。

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止步于生下皇子，封为一宫之嫔位。

那时候的皇帝，正值壮年，享受人间，宫里的新人永远像不凋谢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

漂亮的衣服，名贵的首饰，花样百出的菜食，身边奴仆成群，这就是得宠的好处。

为了博得皇帝的关注，她把计划放在刚刚出生的儿子身上。

让孩子少吃挨冻，小病大病一个接着一个。

皇帝的女人很多，但是孩子并不多。这样，皇帝每每记挂着孩子，就往她宫里去，恩宠就更多一点。

她贤惠理智，温柔体贴，对皇帝千依百顺。

很快，她就晋升为妃。

妃，原来只能让她满足一时。

于是，她实施了一个更加冒险的计划。她用自己孩子的中毒，污蔑当时的皇后，成功绊倒了皇后。

妥妥的，代皇后之职，掌后宫之事。

未几，她生了五皇子，一飞冲天，成为皇后。

成为皇后之后，她的烦心事就多了。树大容易招风，她又被当时的东宫的一位宠妃言之凿凿的污蔑她入宫前与人私通，皇子并非皇帝血脉。

这只是谣言，无根无据。

可，皇帝心思深沉，生性多疑，只相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她思来想去，觉得皇子在宫里终究是一个祸害，只会让皇帝看到孩子，就想起那些流言蜚语。

于是，她就匆匆忙忙把孩子赶出宫，赶离了皇帝的视线范围。

孩子跟着那时候的燕王去了北疆，就是为了不让皇帝觉得碍眼，即使是为了不存在的谣言。

她要让她的清白，无懈可击，不存在一点瑕疵。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

让那个“玷污”她清白的人，永远消失。

他临出发北疆前，她挂着虚假的眼泪，说，做娘的都舍不得孩子，但是没办法，她是身不由己，深宫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可转身，她就陪着皇帝去行宫温泉，享受美酒佳肴，听尽丝竹管弦。

他在北疆那个地方，每天都是生死边缘。

活在花花世界里的孩子，怎么能够想象得到极度冰寒的可怕。

那一段快要活不下去的日子，他不停给她写信，写许许多多的信。可皇后，从来没有给他回一封信，没有给他回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了。

她的野心，从来都是那么狠，从来都是那么赤裸裸。

只有他还保留着一点点私心。

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对他那么狠？

他也曾经问过图嬷嬷，是不是真如传言中所说，他并不是父皇亲生，所以母后才如此厌恶他，与对待明珩完全不同。

图嬷嬷会说他糊涂，皇家血脉，哪里能够混淆。

明瑜的声音很低，也很轻。

一些往事，比落在梅花上的雪片，更加无痕。

傅桃花就只能让他靠着，听着他的话。

“我为什么还要听她的话？难道她利用我还不够吗？我对她千依百顺，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活得那么窝囊，最后得到了什么？哼，她巴不得我死了，来成全她的伟大。”

傅桃花不说话，拥了拥他身上的披风。

这些话应该埋在他的心里很久，即使亲密如同明珩也应该没有听说过。

明瑜突然直起腰杆，盯着傅桃花的眼睛，问：“如果我要回去边疆，你会跟我去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傅桃花一个窒息。

她从来没有给自己想过以后、未来、出路。

青楼女子的出路，无非也是从良为妾。

她，不能予人做妾。

开玩笑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若然不开云楼，就去苏杭等四季如春、富饶之地，占一个邻水照花的店铺，开一家茶馆。

等待傅桃花回答许是有点久了。

明瑜心里有些动摇。

“你留在这里也行，边疆毕竟太苦，你受不了。”

江南的花儿，应该放在春暖的地方，才能开得灿烂。

他不属于帝都这个繁华虚妄之地的。外面的天地更加真实，更加自由，更加广阔。他或者会守一辈子的边疆，直到江山易主，或者天下无战。

傅桃花笑意从眼底弥漫上来，笑容融融的：“只要你让我跟着去，我就跟你去。”

这才是一个宠妾应该说的话吧。

明瑜眼睛里都是她艳丽的笑容。

脸就往她身上贴。

“哎，没醉就不要诳我。”

傅桃花轻轻推了他一下。

话刚说出口，脸就被用力掐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灿烂，梅花上的雪滴滴答答的融化，赏花少了兴致，各路人马陆续回帝都。

皇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就收到图嬷嬷送来的百里加急。

图嬷嬷的信，来得真够及时。

“荒唐，可笑！”

皇后精心勾画的脸上挂着笑，可笑容却阴测测的。

信签被揉皱了，扔在地上。

“连秋，你好好看图嬷嬷说了什么！”

连秋把信捡起来。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

“娘娘，这，这，不是小事！王爷的身体要紧！应当立即请医吃药！”

皇后总算是明白明瑜性情大变的原因。

看来，不仅仅是明瑜，连明珩也大了，开始有事情瞒着她。

一想明珩，就立刻听见明珩的声音。

“母后！”

明珩披头散发的哭汪汪的跑进来，对着皇后怀里，扑过去。

“母后，我做了一件错事！”

“母后，我知道错了，母后，我不应该瞒着你。”

“皇兄在战场上受伤了，那时候母后正在烦心，我害怕这消息会加重母后的病情，才没有对母后说。并非有意隐瞒。我更加担心母后的身体。”

“母后，您能不能原谅我啊？我知道，我不应该被原谅！”

明珩哭天抢地，悔恨交加，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的悔，说话像梅花上的滴水一样滴滴答答的不停，没有让别人说话的余地。

所以皇后也没能把骂他的话说出口，就已经心软。

确实在那段时间，皇后感染了风寒。

可，也不至于不能听任何消息。

皇后被他哭得脑子都发晕。

对于小儿子，皇后的心是非常柔软的。

她觉得，小孩子胆小怕事，只会做傻事。

在皇后的心里，明珩是非常诚实的孩子。

“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母后一句话都听不清。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这样哭！传到你父皇耳中，就要受到训斥！”

明珩知道，这事情图嬷嬷必定告知母后，他必定要受到责罚。

不过，他认错的态度诚恳，母后对他也有求必应。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没事。

明珩红着眼睛，直接拿着衣袖擦着眼睛：“那么，母后，能不能不要告诉父皇？”

皇后没好气，拨开他的袖子，拿出手绢，帮他擦干眼泪：“你知道错就好。你跟母后回宫，反省三个月，这三个月不能出宫，好好读书，不能再胡闹了。”

明珩心里有其他打算。

“好的，母后，我一定好好读书。”

才怪！

皇后转脸就吩咐连秋：“把那位云楼的姑娘请过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连秋私下也会进言一句：“这人德行不端、风评不佳、流言蜚语，娘娘还是不需要亲见吧。”

皇后娘娘冷冷的笑着：“本宫得当面谢她。”

明珩一句话都不敢说。

母后的这语气透着阴，完全与谢无关。

明珩此刻也不打算走。

“母后，我赶着路，好困，能在你这里睡一下吗？”

明珩再央求一下，皇后就答应了，让他进去里间睡一会。

明珩躺在榻上，盖上被子，装着打了一个哈哈，转个身就闭上眼睛。

他要好好偷听一下。

母后会把傅桃花怎么办？

傅桃花是因为他而来的，不能让她有任何的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