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霍衍站在门里，身上穿着那件如月光一般柔滑的浴袍，左手拿着的毛巾按在漆黑的头发上，水珠顺着微微敞开的衣领，在清晰的锁骨窝里，汇成一小团水圈。

他是刚刚洗完澡吗？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霍衍脸上的不耐在看到林芷的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净，他收回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让开身子，“快进来，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你身上都淋湿了。”

林芷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脚下，她的身下如同拎在手里的那把伞一样，洇出一块水渍，她的鞋袜全都淋湿了。

“不了不了，”林芷又退了半步，摆了摆手“我们领导还在等着我，我还有事。”

霍衍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漆黑如墨，暴雨盖过了一切声音，往日的虫鸣声半分也听不见。

林芷的手机“叮咚”一声，她掏出来，是王科发来的信息。

雨下得太大，王科说妻儿正在小区门口等他回去吃饭，他实在不好意思但也确实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林芷的眼眶突然涌出一股酸意，她又看了眼楼道间的窗户，暴雨似乎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她没有那么自私，让王科一家三口人等她一个。

她草草回答，心中却再次泛起了蚂蚁爬过腿肚的害怕感。

长久的寂静致使楼梯间的灯灭了，整个楼道间就只剩下霍衍的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因着房门挡住一半，光被压缩成梯形，林芷就站在这漏出来的光里，不知所措。

霍衍没有关门，他转身进了厨房，倒了杯热水端了出来，杯口的水雾在霍衍走过来的一路拉成一条薄如轻纱的丝带，逐渐消散在空中。

他将杯子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视线从林芷几乎湿透的衣服上划过，眉头轻蹙，“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说完，没有等林芷的回复，转身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继续擦头发。

电视里传来《动物世界》纪录片的声音，林芷探头看了一眼，电视上正在播放北极熊的冬季，白茫茫的一片中，只能看见霍衍高过沙发头发凌乱的黑色脑袋。

“好冷。”似乎是电视里冬季的风吹到了门口，林芷呼出口气，将手中的文件袋和雨伞放在了门边，双手摸到置物架上的玻璃杯，牢牢地握在手中。

她才刚说过不会再和他一起看电视，现在就再次处于同一空间下，再次看着同一部电视，电视上放得内容还是同一个纪录片，真是有些神奇。

霍衍怎么来了呢？他不是在宜大上学吗？

林芷眼睛偷偷瞄了两眼，她动了动唇，最后噘了起来，吹出一口凉气，将玻璃杯上方的热气吹跑，饮下第一口热水。

热水从口腔进入，从食道经过，落入胃部，熨帖的温度就这样将人的身子暖起来。

林芷站在房门边，一声不响地喝完了一整杯水，将玻璃杯又放回了原处，她又看了一眼霍衍，他已经停止了擦头发，圆圆的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

林芷没有出声打扰，从文件袋中拿出宣传单，在宣传单的背面写上“谢谢你”三个字，将宣传单放在了玻璃杯旁边。

她拿起门边的伞，手搭在大门的把手上，敞开的大门在她推门的力道之下发出吱嘎声，头顶的声控灯再次亮了。

霍衍没有回头，林芷瞥了一眼，他有如老僧坐定一般，牢牢地盯着电视，也许是窗外潇潇的雨幕声掩盖了过去，身体温热了起来，心脏却像漏风的破房子，呼呼地刮过北风。

她又看了一眼，终将门虚掩上。

林芷转身伏在栏杆上朝着楼梯间望去，五层楼梯间的灯光只够照亮四楼与五楼之间一半的阶梯，旋转而下的每一层阶梯都在光芒递减中逐渐黑去，像是走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洞。

林芷轻轻咽了口口水，直起身子，扶着木制栏杆走下去。

401的住户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不用过多废话，402的住户则是一家三口，中年夫妻带着上初中的孩子。

林芷先敲了敲402的门，里面有嘈杂的电视背景音，开门的是系着围裙的妻子，手中还拿着锅铲，林芷话还么说完，妻子就一脸不耐烦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一把关上了门。

401的门打开时，林芷听到了熟悉的吱嘎声，同霍衍住的那间房子一样，门像苟安残喘的老树，微风拂过时会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林芷重复着说了好几遍的话，男生的视线从林芷湿透的头发开始，落在林芷已经潮湿的衣领，随后像是摇晃的烛火，来来回回地打量林芷的胸口和脸。

林芷咬着牙，捏紧手中的伞。

索性什么事都没发生，男生接过宣传单就带上了门。

林芷又下了一层楼，脚步声里多了一层脚步声，她心中一紧，立刻踮起脚尖，故意放轻了脚步，另一串脚步声却如鬼影一般如影随形。

是401的人吗？刚才门关好了吗？

平时除了特别不耐烦，一把关上了大门的，剩下的门基本都是林芷握着门把手将门关上，今天她太紧张了，竟忘了亲自关401的门。

林芷加快了脚步，三步并做两步，跳到三楼门前，迅速地敲开了住户的门，滔滔不绝地将话术说完，再迅速跑向了二楼，楼上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似乎知道她会在每一层停留。

林芷停在原地，听着这脚步声，看着楼上的楼梯间亮起的灯，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霍衍。”

楼上的脚步声一瞬间顿住了，像是网路不通畅的视频，滑稽的画面卡在原地，屏幕上的圆圈转悠了半天才终于再次连接上，脚步声再次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落在木制扶手上的敲击声，三声响，如同林芷敲在门上的频率，不多也不少，在深沉潮湿的雨幕里带来的是暴晒一天的棉花被絮上太阳气息的安心感。

浑身紧绷的林芷一瞬间松懈了下来，连带着脚上潮湿的鞋袜都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敲了敲门，二楼住户出了来。

这脚步声一直送她直到她敲完了一楼最后一户人家，林芷撑起伞，正准备踏入雨幕里，还是回身敲了敲木制扶手，同样的三声。

——谢谢你。

也不知道霍衍能不能听懂。

声落那串脚步声慢慢地往上走，楼梯间的灯光随着这脚步声同步亮起，声音渐渐远了，灯光却始终看得见。

林芷突然想到初中学过的知识，光比声传播地快很多，就像人总是先看到划破天空的闪电再听到轰隆隆的雷响，而打雷这一过程早已在闪电时就已经发生。

听不到不代表没有，脚步声可能会被暴雨掩藏，但阳光会划破黎明前的沉重黑暗，到达每个人的眼底。

林芷撑着伞走了出去，雨夜里，她抬起头看，一分钟后，五楼楼梯间的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