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一眨动眼睛，看男人眼眸冷漠，覆在草莓熊身上的手指有些细微伤痕。

“其实你很感谢那个报警人，对不对？”

话语飘荡在空中，气氛好像并没有那么沉重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我现在会在牢里。”

陆野眸光深入暗礁，表情凝滞一秒，“也许我身上有那样的犯罪基因，我已经忘记人应该保持理智这件事。”

李一一瞬间晃神，故事还没有到最终，但她现在至少还在陆野的安全区域，她需要循循善诱，将他的心扉彻底打开。

如果一个人，永远带着仇恨与心结，那这一生，他终将把自己困在自己设置的牢笼里，无法走出。

入夜，窗外的风并没有扰动一室安宁。

李一一试探着往男人方向挪了挪位置，贴着他的手臂，“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哈利波特》。”

陆野淡淡开口，“没有。”

紧张气氛似乎缓解不少，男人的语气没有刚才的激烈紧绷。

李一一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手办柜里的白胡子老人，“他是里面的校长。”

陆野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一个身着巫师袍的白发老人，面容和善泛着笑意，似乎透过玻璃正朝两人看过来。

观察几秒陆野的情绪，李一一说，“电影里有一句他对主角说过的话，我很喜欢。”

陆野侧过头，静静凝视她。

李一一想了想说，“it’s not our abilities that show what we truly are， it is our choices。翻译过来大意是，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选择。①”

看陆野并未有太大反应，她继续说，“主角与反派拥有同样的能力，是反派分裂的一部分进入他的身体，但是...”

“陆野...”李一一抚摸上他怀里的草莓熊，“我们首先是自己，才是谁的儿子、妻子、丈夫，又或者是社会中的任何角色。”

“所以陆建民做了什么不要紧，你想要成为什么，是你的决定。”

陆野看了她一眼，薄唇蠕动，顿了顿才放松声音，“你相信我？”

“不止是我，是每一个看到你本质的所有人。”

话落，她在心里纠结了几秒，太过私密的问题，除非陆野亲口讲出，不然她绝不会贸然前进，她不能引起男人的反感。

陆野长长舒口气，喉结滚动，手指微微放松，这次眉眼间的坦然，更加真实。

因为已经添上一层落寞与忧愁。

是那一日，他说起“妈妈也很喜欢花”时同样的眼神。

那道紧锁的房门，终究是为她而打开。

陆野躺在沙发靠背上，身姿放松目视前方，气质淡漠。他像是被满墙的娃娃勾起了冗长往事，眨眼间，那些娃娃的笑容，变成了一张张实体的脸。

他们嘲笑谩骂，往他身上扔泥巴、石子，将他按在泥地里，强迫他喝下污水。

哪怕是他躲到山里，仍然会被找到，将他捆绑在树上，等待奶奶上山来将他放下。

而他能做的，是被奶奶带着挨家挨户去道歉。

一次次地说，“对不起。”

无需旁人教，他就懂得，并非做错事才要道歉，为了奶奶的菜园不被破坏，为了家里仅可以换取钱财的鸡蛋不被摔坏，他必须低下头颅，向每一个欺负自己的小孩，说一句对不起。

只因为他的父亲叫陆建民，是从小就在几个村子里偷鸡摸狗的人，因为偷盗、入室抢劫、强/奸被判过无数刑的男人。

而她的母亲被人叫做疯子，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人到底在哪里，也没有知道她的具体名字。

她不会说话，陆野从小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他六岁时，一个雨水淅淅沥沥的夜晚。

她才终于开口，绝望喊出了那一句，“小野，你快跑，跑。”

可就连这个野字，也是村长替他取的。

他比起旁人，确实更像是一个野孩子，是可以任人践踏的野草。

陆野说到此戛然而止，肩膀轻微颤栗，随之背脊也松散下。

他看着李一一平静的面容，唇边挑起淡薄弧度，“那天打架你叫我跑，我没听。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很听话，跑了，跑了很久，再醒来的时候在奶奶家里。”

他似乎在悔恨自己的选择，哽咽着喉咙，“等奶奶带我回家，警察已经逮捕了浑身是血的陆建民，而他还想要杀了我。”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李一一无法想象一个父亲，哪怕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何以至此，会想要杀自己的儿子？

这段往事像被缠绕上一层迷雾，或许年仅六岁的陆野其实也记忆错乱。

不过是村里人统一了口径。

人们喜欢将一件事渲染成足以津津乐道的模样，这样茶余饭后的谈资会更加深刻。比如人性本恶，陆建民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李一一没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毫无证据地去推翻陆野的话，此刻不是明智之举。

她怔怔望着陆野。

却见他脸上浮出一丝倔强与洒脱，“陆建民在两年后被执行了死刑，但有件事我知道，我妈妈不是疯子，奶奶告诉过我，她是被拐卖的，她不属于这个村子。”

心里像有一根弦蹦断，李一一情不自禁捂住嘴巴，轻声问，“你说什么？”

陆野侧眸看着她，“村里没有任何人会提起拐卖两个字，所有人保持缄默，不会有人做出破坏村里名声的事，奶奶说，他们知道这是错，但传宗接代的思想战胜了道德，他们不敢提，是因为知道这是可耻的，在贫困山区，淳朴与恶，并不冲突。”

李一一瞳孔震惊扩散，久久说不出话。

奶奶的话没有错，无知者并非真无知，只是利己思维太过严重，以更高的道德标准要求他人，却对自己的恶行闭口不谈。

沉默了太久，她才开口问。

“那奶奶是...是陆建民的母亲？是谁花钱买的你妈妈？”

陆野摇摇头，“她没有子女，收养了我。”顿了顿继续，“后来还收养了另一个女生。”

回忆到此，他倒是难得的发自内心地漾起了唇角，眼底闪烁着难以掩藏的光亮，仿佛看到了奶奶以外的另一束光。

自从那个女生的出现，他的生活稍加好转，但也仅仅是在被欺负这件事上。

他说，女生是他和奶奶去山里捡柴时发现的，那时比他小两岁的女孩独自坐在一个比自身大很多的石头上，不哭不闹，只静静地看着两人。

眼底的冷静像极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大人。

他和奶奶带她回家，托村长去找她的父母，最后此事却石沉大海。

后来奶奶心一横，也将她收养。

那时陆野给了她一颗自己藏了几个月的糖。

女生坐在草墩子上居高临下看着瘦瘦小小的陆野，抬着脖子，满脸骄傲地问他，“喂，邋遢鬼，你叫什么名字？”

陆野自小连新年都难得穿一次干净衣物，被别人这样叫也习惯了，只敢弱弱地回答，“我叫陆野。”

奶奶在旁择菜，问她叫什么名字。

女生含着糖，望着头顶蓝天，想了很久...

最后才收回眼神，毅然决然地说，“我叫程莱，对，叫程莱。”

程莱到来的第一天，村里的孩子来看热闹，不忘再欺负陆野一顿。

而那天的程莱，从她坐过的草墩子下面，抽出了一把奶奶割草的镰刀，将陆野拉到自己身后，对着那群小孩挥去。

她大喊大叫着说，“如果你们再欺负陆野，我就把你们都淹死，打死。”

听到此耳膜嗡嗡作响，李一一很难形容自己得知此事的心情与感觉。

唯一能清楚感知的只剩震惊，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将她包裹，她脑海里所有的知识、话语，顷刻间荡然无存。

比起好奇女生经历了什么，在只有五岁的年龄说出如此话语。

她更加是怀疑自己，因为她现下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对方的话，甚至她已经明白，任何话都不足以安慰对方。

世间没有感同身受，何况是这般过往。

想起陆野总是清冷孤傲的模样，想起他被高利贷的人按在地上也不会还手，想起他在阳台身影落寞。

他与程莱这些年，到底是如何过来。

李一一不得而知，无法回到他的童年，去看一遍过往。

她唯一能看到的，是陆野活了下来，走出深山，凭借满腔决绝与孤勇，承担起了本不该他这个年龄所该承受的责任。

李一一对他对视几秒，男人孤寂萧条，唇角依然含着笑。是笑过往太过可悲，还是笑自己终于将心中石子放下。

她分不清了，但她宁愿相信是后者。

“等等...”李一一忽地出了声，“刚刚的事还没说完，有人报警了，然后呢？”

陆野冷不丁地笑出声，“小房东还挺八卦，今天不怕了？”

因为无端生出想要帮他的心思，自知其余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但这件事也许她还能有补救。

她说，“不怕，灯火通明的。”

陆野眼底流露出半分矛盾，抬眸看看她一脸求知欲，终于还是开口。

“后来对方也并没要赔偿，只是我被学校开除了，因为事情严重，加之她父亲的缘故，其他高中也不敢要我。外地的学校我读不起，就辍学了在县城打工...”

说到这里，陆野眼底又莫名覆上一层令人悚然的错觉。

“可是她父亲没打算就此放过我，无论我在哪里打工，都会带着他手下的人来闹事。”陆野深呼吸片刻，压制着语气，“奶奶最后还是知道了，几乎是跪下来求对方，可是他们将她的一条腿打断了。”

“所以...我只能像一只丧家犬，来了北川。逃避可耻但是有用不是吗，我好歹躲过了五年多的纠缠。”

陆野漫不经心的语气落在李一一耳里，她意识到今晚的试探，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面对陆野的全盘托出，她思绪一片混沌，全然已经组织不好思维，去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

“小房东故事听完了，睡觉？”陆野起身将草莓熊抱在怀里。

李一一惊慌站起来，在衣服上擦擦手上的汗。

陆野已经恢复往日的嬉皮笑脸，含笑望着她。

好像深陷泥潭的人，已经彻底放弃挣扎，而她却还是拼命伸出手想要将他拉出深渊。

抛开那些混沌思绪，李一一啪地一声将房间的灯光熄灭。

登时，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温柔月色涌了进来，调和清冷的夜。

她站在陆野对面，眼底闪烁着稀碎微光。

“陆野，只有在最黑的夜，我们才能看到最亮的星。②”

下一秒她抬起指尖，指向窗外，心脏砰砰跳动，“你想去看星星吗？”

对视几秒。

他低沉着嗓音问，“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电影《哈利波特与密室》，后半部分邓布利多对哈利说的一段话。

②摘抄自网络，无具体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