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书已经愣住，即使是亲眼所见的一幕，也很难叫他立刻相信这一幕的真实性，跟一出戏法似的。过来收拾碗筷的阿兰更是惊叫出声，险些摔碎了正端在手里的小菜碟。

相比之下，老村长就镇定多了，他双手握着老藤杖，慢悠悠问道：“长老看这事不好对付？”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生灵，难免招人同情。”

边上的阿兰闻言回过神来，瞅着毛峰拧紧了细眉，双眼喷火脱口而出道：“你这儿是在同情谁呢？几条人命都没了，这会子谈狗屁的同情……”

“啪”！老村长猛一拍桌，厉声呵斥道：“不得对长老无礼，滚下去！”

李文书整个人惊得就要跳起来，赶紧一把抓起蹦弹到地上的筷子，拉着阿兰进了后屋。

阿兰眼圈都红了，老人从来没冲她发过这么大火。

老村长掏出烟袋，随口解释：“孙女，这么大了也没个规矩，她爹娘常年在外走南闯北的做生意没时间管教她，我年纪大也管不动，这孩子便愈发得不成样子，请长老不要放在心上！”

毛峰笑笑并不在意，起身望望天，太阳升了老高，照着暖烘烘的阳光他稍微舒展了一下四肢，说：“我带我的白鹿去前面松林里寻些菌子。劳烦村长通知一下村民今夜至明晨无论如何不要离村，明天日出，此事必定了结。”

刚踏出两步，又转过身来补充道：“晒场那里停的两具尸体，今日还是找人埋了好，等明日作祟的生灵一除，尸身便会立即腐烂生虫，叫人看着了心里也不好受。”

老村长一一答应下来。

雪白的驯鹿就在门外等着毛峰，他对上那双清澈的鹿眼，温柔地笑了，用手指替它梳着湿漉漉的毛，柔声道：“今天是干不了了，忍一日，明早便好。等回去了，让小桃带你到婆婆那清潭里洗澡。”

白鹿的大脑袋蹭了蹭他的手，两边鹿角上还挂着的骨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毛峰摸上那对已经发黄的骨铃说道：“带着吧，明天完事了再拿。”

毛峰领着白雪在松林里晃悠了大半日。因是春天，松林里最不缺的就是嫩枝嫩草，还有隐藏在厚厚松针下的鲜嫩菌子，白雪吃了个大饱。毛峰则是提溜着一根路边捡来的小棍，在这棵树下拨一拨，到那棵树下戳一戳，转了大半个林子，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才在离主干道好几里的深山中寻着了他要找的那棵树，就地拔了几棵莎草编了根长绳，围着树干绕几圈系紧了。

村里一行人刚刚安葬好亡人，正碰上回村的毛峰。队伍前头的李文书远远看见那道瘦长的身影，刚要上前招呼一下，就听见身旁阿兰“哼”了好大一声，引着周围好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她，李文书扯她衣袖，一边皱眉瞪了她一眼。

她还不服气，小声地嘀咕：“爷爷老糊涂了，把一个变戏法的当贵宾，他能有多大本事，能把瘦三儿复活了不成。”李文书想这丫头今儿不教训是不行了，正准备拖她回家，就听得后头传来“笃、笃、笃”老藤杖的拄地声。

人群后头的李二三步并两步地追到毛峰跟前，极其正经地躬身合掌请求道：“毛长老，我徒弟瘦三儿死得冤，请长老施展法术斩除妖邪，为我徒儿报仇，我李二必定日日为您拜祷祈福。”

“这是我分内之事，李二爷不必如此客气。”毛峰应道，弯腰双手托着李二的胳膊将他扶起。

老村长蹒跚而来，老藤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眼神颇有意味地盯着队伍前头几人看，直看得他孙女挪着碎步躲到李文书身后，他才挥手遣散众人，邀毛峰一道回老宅子。

老人一路无话，毛峰打破沉默问他：“村长，近两三年来村子里可曾有过走丢的孩童？或者搬家离村再也没回来过的孩童？”

老村长摇摇头，想了片刻回答：“最近十年来也不曾有过。”

毛峰闻言不自觉皱起了眉，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

老人问他：“长老认为作恶的是幼童的鬼魂？是否需要准备桃木？”

“是幼童不错。但不是鬼魂，而是肉身早已湮灭的生魂。对生魂，桃木是起不了作用的。”

“生魂？”

“不知因何缘故，这个孩童的意念在他尚且活着之时就化为了生魂，哪怕如今肉身早已成灰成土，他的生魂仍旧徘徊在旧地不肯离去。”毛峰想起了今天早晨眼前不经意闪过的那抹淡青色磷火，那是只有幼小的生魂才会发出的磷火，再后来，他派出的役灵找到的线索也印证了这一点，同时还解释了那几个人的死因。

役灵带回来的那张莎草纸上写的是——“小儿灵作祟：衣吸水，午不干，负重行，终累毙。”

老人闻言想到的，是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曾经流传海内的一件大事，那事发生在西北的泰骊。传言当年泰骊的高月市集上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十几把婴肌扇，随即牵扯出一家专门制作婴肌扇、婴骨笛的店铺，据说那家店铺被找到时，里面数不尽的婴孩尸骨堆积成山，婴灵们的怨气直接冲杀了好几位巫师，就连望月族的大长老姚怀道都因此受了重伤，后来久治不愈而早早离世。

有人说，婴儿的怨气是最重的。老人越想越怕，担忧道：“接连害死了三个人，即使是幼童，想来也是不易对付的吧。”

毛峰回道：“按理说，魂灵的能力强弱与年龄大小并无必然的联系。”

“话虽如此，不过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幼儿的怨灵最难驱除，因为他们太容易勾起人的怜悯之心。”

“村长不必担心，此事在下一定可以妥善解决。”

老人望着西斜的落日，连连点头，然而又叹息道：“实在可惜，还是个幼童啊”。说着又忍不住感觉到忧虑，因而叮嘱道：“长老今夜之举务必小心，切莫遭他的蛊惑！”

毛峰久久没有应声，不知在想什么。老人见他面色从容，心想也许此事在眼前之人看来确实不难对付，毕竟他可是来自御云，如此一想不由稍稍宽心，便另开话题问道：“长老有什么需要我们准备的东西吗？”

“有石蜜和红小豆吗？最好是上等的石蜜，红小豆普通的就好。”

“都有，村里正好有扶风石蜜。”

“太好了！扶风出产的石蜜，肯定很甜！”毛峰不由得感慨起来，又道：“但愿这件事能以最圆满的方式解决。对了，还得劳烦村长再次通知一下大家，明天日出之前务必不可离村。”

“长老放心，已经通知了全村人晚饭后到莎草场集合，我到时一定会再强调几遍。”

子时夜最深时，毛峰拔掉了发间的墨竹笄带上羽冠，又换上红底黑纹的巫袍，并将煮得烂熟的糖水小豆用陶罐装好，提着鲛珠灯走出了村长的老宅子。

月色并不明亮，但是各家各户竟都还点着灯，遥遥望去，像散在空中的点点萤火。漂亮的白雪乖顺地站在路边，毛峰上前摸了摸它身上尚未干爽的毛发，低声道：“一起走到村口。”

一个衣着怪异披头散发的男人，和一只全身纯白浑如神灵的驯鹿，幽幽地走在悄无声息的村庄里，每一户人家的窗户后头都挤着好几颗脑袋，或好奇或恐惧地目送着这一人一鹿。

村口很快到了，毛峰停下步子，白雪目光柔和地朝他看，他拨响了那对骨铃，叮嘱道：“这一次你不要跟上来，就在此处等我，一步不可往前。”

白雪发出低缓沉重的叫声，毛峰取下白雪背上的小包裹塞入怀中，然后在这长长的余音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白雪果然一步也没再动。

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夜露凝结在长长的莎草叶上，印着鲛珠散发出的灯光荧荧闪亮。松林寂静无声，毛峰回头看了看村口，白雪依然昂着头在看他。

突然间，浓雾伴着狂风一齐出现，白雪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看不见。

松林发出浪涛击岸般的怒吼，鲛珠灯跟着晃动不停。

毛峰脚步站定，长发长袍迎着风放肆飞舞，周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淡青色磷火，正跟着狂风席卷来去。鲛珠灯的几根提线已经搅到了一处，风没有停也不见小，雾越来越重，毛峰抹开结在睫毛上的水珠，俯身将珠灯的提手插入湿润的泥土中，然后他将打开的陶罐放到脚边，甜甜的味道在狂风中迅速飘散开来，青色的磷火逐渐聚拢，风更大了。

只见他利落地伸出右手，紧闭的食指中指举过头顶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中默念起咒语，头顶逐渐显露出一个银色的光圈，并迅速扩大，光圈所及之处，风止声息。

一声连一声“哎呀”“哎呀”的童声出现在耳边。

毛峰放下双手，看见一大团淡青色的磷火在林间跳跃。

松林安静了下来。

“好甜好甜！好甜的香味！”磷火绕着毛峰跳得飞快，这株草跳到那株草，叶尖的露水越凝越大，可草叶像是无所承载般丝毫未动。

毛峰宽大的衣袖一挥，无数露珠齐齐向正前方飞去，随即，一个由万千水珠凝成的淡青色小小人影出现在松林中，模样清晰，果然是个六七岁上下男童的小儿灵。

那男童伸伸手、翘翘脚，脑袋好奇地左右动动，接着小小的胳膊和腿就灵活地动弹起来，绕着一棵松树转着圈圈，口中发出愉快的笑声。

毛峰就这么站在原地瞧着那个身影玩耍瞧了一盏茶功夫，这让他想起小桃小的时候，极好动的，也爱这样绕着一棵棵大树转圈，直把自己转晕了还不肯停。

“娃儿，”毛峰喊他，并招了招手，“过来，过来歇一会儿。”

小儿灵闻声停了下来，脚下还有些踉跄。

“来吃小豆！”毛峰端起陶罐看他。

小儿灵一动未动，直盯着毛峰手里的陶罐瞧。

“吃小豆吗？很甜的，不信你来闻一闻？”毛峰将手里的陶罐往前送了送。

小儿灵踱着步子，有些拘谨的样子。

毛峰又把陶罐往跟前递了些，状似闲谈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

小儿灵瞅着陶罐子咽了咽口水，歪着脑袋数手指头，“五岁？不对不对，六岁了？”挠挠头，又开始扒着手指头，眼神却又飘到了陶罐上。

“这么晚你还在林子里做什么？”

小儿灵的目光这才不舍地离开了陶罐，他弯下腰拔了根挂着露水的草叶，举到毛峰跟前，怯生生道：“喏，我来采露水啊，有了露水就可以给娘亲治病了。”

毛峰接过那根草，晃了晃，草尖的露珠摇摇荡荡，道：“这颗露珠真大！它是你弄出来的吗？”

小儿灵摇摇头说不是，他说：“这个是本来就有的嘛，叶子会自己吐泡泡！不过我告诉你哦，我可以叫它们吐得更多、更大！”话音一落，毛峰手中那根草尖上的露珠真的变大了许多。

“叶子吐的泡泡太多，要是把过路人的衣裳弄湿了怎么办？”

小儿灵一听他这么问，赶紧用两只手捂住嘴巴偷笑起来，眼眶中的那颗淡青色水珠狡黠地转动。

毛峰笑笑不再追问，指着村口的白雪，说：“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很漂亮的动物？”

小儿灵朝村口看去，对上了白雪看过来的视线，乖顺的毫无惧意的视线，他高兴起来，主动问道：“那是什么动物啊？可真好看！”

“那是驯鹿，你看它的角，跟其他动物是不是很不一样？露水太大，会叫它身上的毛都黏到一起，它不敢过来了。”

小儿灵昂起头看毛峰，试探着问：“那我叫草儿们慢点吐泡泡，它就会过来吗？我可以摸摸它吗？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好看的鹿呢！”

毛峰没有回答，他发现露水正在逐渐消退，草叶上的亮点在慢慢消失，他看到巫袍的下摆，已经浸湿了很大一片。他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并示意小儿灵跟上。

小儿灵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撒开步子跟了上去。

大约才走出十来步，毛峰开始发出喘气声，他感觉到累，每往前走两步，喘气声就更重。

走到前头的小儿灵这时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毛峰，表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