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中，劳斯莱斯龟速爬行。

现在是周六早上八点，即便考虑路况，约在十点的会面，都不至于八点就要出门。

林叔无聊的视线从前方小奥拓车牌上移开，投向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

三十二岁，正是男人将生命把玩得游刃有余的年纪，像霍承光这样有型有款的身材和样貌，身居高位还能把生活过得自律，霍家家风持正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修身严谨。

又是一个缓慢起步，没过十米，随着平滑的刹车，车厢里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我脸上有东西？”

——都偷偷从后视镜里瞄他多少次了。

林叔温和地笑起来：“少爷今天心情不错？”

霍承光没回答，将目光调向窗外。

也许外人眼中，今天的霍二少和平时无差，但林叔跟他多年，细微不同处一眼就能看出。

平时不会佩戴的墨绿高定真丝领带，普通商务应酬不会选择的奢华金禧钻袖扣，还有从后座传来，让人一闻再闻的香水味——是二少爷珍藏的那瓶绝版香水——基于重新定义“阳光味道”，由高奢品牌推出的“世间最洁净的太阳香”。

今天的霍承光，推掉和鹤晴集团董事长约好的高尔夫，一路对着没有任何特色的街景出神。

所以，他到底要去见谁？

林叔有些好奇。

往城西去的这条高架路，唤起霍承光深埋心底的记忆。

听到Lusun这个ID，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

四天时间，他翻遍Lusun在GitHub上十年轨迹，时刻等待安荆来汇报和Lusun的沟通进度。

安荆指着屏幕分析：“陆神的回复一般在隔日早上九点到十点间，所以陆神这个人，应该有着相对固定的生活习惯，可能是个喜欢上班摸鱼的闲人。因为上班时间九到十点，工作最忙的时候，他却用来回复网络留言。我能想象他手边一杯醒脑用的咖啡，闲闲网上冲浪一小时，再慢吞吞开始工作的样子。”

自以为是说完，没在大老板眼里得到半点认同，安荆话锋一转：“重点是，这个人，一定是个不擅长社交的IT宅男。您看他的回复，是不是透着一股性冷淡风？”

无论安荆留言措辞多么诚恳，赋予多少令人无法拒绝的利益，Lusun都回的一如既往简短。

第一天：Not interested.（不感兴趣）

第二天：Sorry, I'm not interested.（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第三天：Thank you for your patience, but I'm not interested.（感谢你的耐心，但是我不感兴趣）

好像除了“我不感兴趣”这句，陆神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拒绝理由，也完全的not interested.

透着性冷淡风的回复，霍承光来回看了好几遍，撕下桌上便签，写下句话。

“给他留言，这周六10:00，静安区福佑路801号Sweet Sun咖啡馆C1桌见，面聊。”

递给安荆时，还加一句：“用中文给他留。”

安荆接过便签，不解：“怎么可能那么巧？他要不在沈海，还让他自己打飞的过来？”

霍承光只是说：“打个赌。”

安荆在老板笃定的语气里慢慢回过味，试探地问：“霍总…认识陆神？”

“去见一下，才知道认不认识。”

“您是说周六您自己去？”安荆惊讶地问。

霍承光挑眉，以为自己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

第四天早上，当安荆来总裁办公室，兴奋告知：“Lusun说Ok，他居然同意见面，他回复Ok！”时，霍承光签字的手一顿，任由一阵无可名状的悸动漫过心脏。

事后回想，这可能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也是被很多文学作品描述的“逃脱不掉的宿命感”。

以为不再交汇的轨道，好像被一只无名手慢慢掰回来。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天空有淡淡积蓄的乌云，霍承光在Sweet Sun咖啡馆C1桌坐下时，刚过九点一刻。

没点单，也没拿出手机把玩，透过落地玻璃，从刚过气的圣诞老人装饰贴间隙，他望向外面六车道的宽阔马路。

这片区域，居民楼和商务楼错落有致。如果不是阴天，这个位于街角咖啡馆的C1座，绝对可以在早上十点光景，被对面楼与楼之间透来的阳光充分照射。

霍承光不时抬腕看表。

店里服务员换了新面孔，戴着围兜的小姑娘在柜台后偷偷看他好几次，上来有些羞涩地问，先生要点单吗？

“等人，待会点。”

店里也就三桌客人，柜台后叽叽喳喳的小声音霍承光置若罔闻，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窗外。

临近十点，距离还有五分钟时，斜对面的马路上走来一个人。

天空更加阴沉，风撩起那人褐色风衣的下摆，又堪堪放过。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手里什么都没拿，步履从容地走到路口，一手揣进风衣兜里，一手拢住衣领，站定等红灯。

周围路人成了背景板，霍承光视野里只剩那个姿态闲适的身影。

等个红灯而已，那人并不东张西望，光光盯着路面出神。沿街店铺的招牌灯交相辉映，他孑然而立的模样，孤独地像村上春树笔下和命运斗争的少年。

如果不是一眼认出对方，霍承光会觉得这种忧郁和孤独出现在他身上，和记忆里完全不符，是种全然的陌生。

脑海里响起安荆对Lusun作品的结论：

“我必须收回前话！陆神骨子里就不可能是懒散的人。他的程序太犀利了，像武侠小说里的杀手，一击毙命的那种！他的野心藏在每一行代码中，瞧瞧这超凡脱俗的脑回路吧，足以秒杀一切平庸的程序员。”

犀利？杀手？一击毙命？

男人终于穿过马路，熟门熟路地走进咖啡馆，视线径直转向C1桌。

霍承光觉得必须重新评估对安荆的认知——太过夸张的描述就是失实。也许，他应该雇用一位更为务实的项目负责人？

他的小太阳或许自私自利，但怎么可能是“杀手”？

陆溢阳看起来比以前高，应该超过了一米八。六年没见，二十六岁的他脱去了过去的学生气，举手投足变得成熟——这些都是事后回想时，霍承光意识到的事。但在当时，视线相触的那一刻，他心中悸动，无法抽出更多思绪去甄别这些明显的区别。

他深呼吸，绅士地站起身，等陆溢阳过来。

可对方像被钉在大门口，看见霍承光的一刹那，瞳孔针刺般紧缩，见鬼似的，脸上表情和友善相差十万八千里。

看来老友重逢，并不总是一出喜剧。

霍承光只好主动走过去，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好久不见，陆溢阳，或者……Lusun？”

重回C1时，不知为何，服务员小姑娘没敢上来询问点什么，只默默送上两杯柠檬水。

霍承光对视过去。

卡座气氛冻结，没人先开口。

但总要有人先开口。

一张崭新的名片推到陆溢阳面前。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霍承光，这是我的名片。”

得益于手机的便利，这年头很少有人在见面时交换纸质名片了。但就像手机替代不了手表，纸巾不能替代口袋巾，一张配色低调、看起来精心设计的名片，反而成了讲究的代名词。

陆溢阳神情茫然，像沉浸在某种无法理清的诡谲情绪中。此刻，梦游般的眼神终于从霍承光脸上移开，落在名片上。

“霍承光”三个字下面，“彻达集团董事&总裁”的抬头写得明明白白，彰显着应有的分量。

“我可以解释。”霍承光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艰涩：“那时候瞒着你，请相信，我没有任何恶意。那是我们霍家的传统，每个霍家子弟年轻时都要经历一年的gap year（间隔年）。方便起见必须隐姓埋名，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那年相遇，我才……”

陆溢阳再次投来的眼神，明显带着骤然升温的情绪，像火山面临爆发。

所以霍承光没再说下去，他相信这番解释，足以让陆溢阳明白当年真相。

卡座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霍承光目光停留在陆溢阳脸上，发现他居然留了长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刘海有点长，微微掩住的眉眼还是当年摄他心魂的模样。

过去有些婴儿肥的双颊被干净利落的五官取代，看过这张脸笑开怀的样子，现在的忧郁和苍白就让霍承光觉得格外疏离。

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些年汤逢山没好好照顾他吗？

也对！陆溢阳是不是还和汤逢山在一起都天知道。六年了，照陆溢阳换男友的速度，大概不知找了几个。

霍承光不无嘲讽地想。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超过了可以忍受的界限。

霍承光决定跳过上个话题，解释这次前来找他的原因：“你知道彻达集团的。对，就是近两年在纳斯达克拆分上市了三家企业的彻达。最近我们要开发一个新项目，遇到网络安全方面的技术瓶颈，我同事在GitHub上看到你上传的一套程序，觉得你的算法和我们想要的方向非常契合，所以……”

“你何必……”即将爆发的火山被按住，陆溢阳的声音沉到没有一丝生气，终于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找那样的理由骗我？”

霍承光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因为陆溢阳一开口，明显偏离正常语调了。

“我是你不必要的麻烦吗？”陆溢阳低喃：“直到用的到我…”

他直瞪瞪地对着霍承光，像穿透眼前，看着一个更为遥远的虚影，一息之间，眼泪泄洪似地在脸上纷落。

揣测过无数遍重逢后对方可能有的反应，但没有哪一幕像现在这样，给霍承光十足震撼。

他讶然地看着陆溢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脑里甚至跳出个恶毒念头——当初劈腿的是你，现在委屈成这样给谁看？

但是让他更为震撼的还在后头。

霍承光觉得以这人神游的程度，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落泪，谁知下一秒，那种凄楚表情徒然转为愤怒。

猝不及防间，啪一声……

一杯柠檬水彻底浇在霍承光脸上。

“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陆溢阳怒吼：“请，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咖啡馆里人声寂灭，水渍一滴滴从头脸往下淌的声音就特别明显，受害者衣领和前胸浸湿一片。

霍承光不敢置信地僵在那里。

从愣怔中回神，拿桌上纸巾擦脸间隙，褐色风衣毫不留情去往门口一闪，随着店门带有铃铛声的回弹，再也不见。

追出去的时候，怒意在霍承光脸上彰显。

凭什么？

当年被戴绿帽的是他霍承光，这杯水，他妈的究竟凭什么？

陆溢阳擦着绿灯尾巴过了马路，转过路口再也不见。

霍承光恨不得飞过去逮住人狠狠质问，但专属铃声响起时，他还是在红灯前止步。

其他来电，这种时候霍承光不会接，这个不能不接。

“爷爷。”电话接通，霍承光拧松湿哒哒的领口，把刘海往后一撸，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阿光，在哪儿呢？”霍赢问。

“外面，办点事。”

“中午回思南吃饭。”

霍承光应声好，等对面挂断，他也收起手机，扯下领带拧干水分，塞入西服口袋，眼色阴沉地跑过马路。

果不其然，哪里还有人影子。

有种泼他水，没种面对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寒意浸身，霍承光重新套上羊绒大衣，在路口平稳下呼吸，目光投向一侧。

这片街区他算得上熟悉，当年gap year时住的那个楼盘——金源名府，就在围墙里面。

记得那年回去后，他就让廖叔——五年一轮，六年前管家林叔还跟着老三，跟在他身边的是廖叔——把房子过了户。

陆溢阳来的时候没打车，是走来的，手里也没拿东西……这样想着，霍承光走进金源名府，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只是过来看看，并不为了触景生情。

金源名府在城西版块属于不错的小区，当年每平米八万的房价，让小区硬件条件过得去。

过河穿林，来到曾经住过的15号楼。

正好有人扫脸开底楼大门，他跟进去，进电梯按下数字11。

电梯到点停，空旷的长廊连着一梯两户，左手边是1101。

回忆呼啸而来，霍承光站着缓了缓。

脚步一转绕到楼梯间，他知道那边有扇窗，正对1101直出去的客卧。

霍承光一眼扫去，见客卧窗前挂着印有Berserk字样、灰白相间的窗帘，窗台上还摆着熟悉的格里菲斯手办。

六年了，难道陆溢阳仍然住在这里？

回门前尝试按亮密码，霍承光喉结滚动，平息下去的心跳又开始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