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姐，我想，你恐怕是多虑了。”
梁音淡笑着。
“你和林絮，之前，或者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你也不必在意，更用不着担心，我对你、和你们，没什么误会，也没有看法，都是一起共事的合作伙伴。”
梁音眼神依旧淡漠，不过因为那几分浅淡的笑意，态度相较于之前，总算是升了几度温。
可黎棠已经一把年纪了，不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傻白甜了。
演过好几部狗血八点档，她实在太清楚，这种爱呀恨的感情纠葛里，越是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越是危机四伏。
所以，她并没因为这几度升温而松一口气，反倒被梁音这番轻描淡写，搞得心里更乱。
“那个，不是，你听我说啊梁老师，三年前，我和小林都还年轻，糊里糊涂做了些对不住你的事，确实很不应该。
不过，那天，你走之后，小林就后悔了，其实想去追你来着……
可是，可是……”
黎棠本来都有些扯不下去了，可见梁音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波动，以为终于看到破冰的希望，立即又重燃起了动力。
她迅速调动出在狗血剧里学来的精髓，基于她对那段往事所剩不多的记忆，绘声绘色地编起半真半假的故事来。
“哎，你别看，小林当着你的面，一副啥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
你刚一出门，他啊，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死不活的，我去劝也不理我。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自己又站起来，直奔到窗边，扒着窗户找你，但好像……你已经走远了……
他什么都没看到……”
黎棠一边说，一边酝酿着情绪，说到关键处，眼圈都红了，仿佛以吃瓜群众的身份，亲眼见证了一段感人至深的狗血虐恋。
这一番移花接木的春秋笔法，把她在这场狗血虐恋中，至关重要的“第三者”身份，淡化地几乎毫无存在感了。
梁音静静看着她，等到她有模有样说到最后，甚至还鬼使神差地奉送了一滴感动的热泪，不得不再一次被她的演技折服。
原来，所谓戏骨天成，说的就是黎棠这样的妖精。
“黎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但我挺欣赏你的表现力的，无论是语言功底，还是形体表现，都很能打动人心。
只不过，这样的故事，以后不用再跟我讲了，我是真没什么兴趣听，跟我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梁音又要走，黎棠一着急，顾不了许多，直接上手一把拉住他。
“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呢？！”
黎棠心里明白，话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是不一鼓作气掰扯清楚，恐怕往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梁老师，我一入行就听说过你的好名声，圈里面清一水儿夸你通透、敞亮不磨叽。
我也是个直脾气的人，咱们就都把话说到明面上吧。
林絮跟你的关系，虽然你们两位正主从来都没承认过，但圈内圈外，谁不知道呢……”
黎棠正说得理直气壮，脑子突然闪过不详的念头，猛然意识到，她这话说得好像她“知三当三”一样，便连忙着补。
“啊，当然啦，我，我是在那天之后，才知道的……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再没跟林絮联系过了。
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梁音看着黎棠，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急得五官乱飞，脸颊也因为话说得太多太密，呈现出缺氧的酡红，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黎小姐，你是真的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说对你和林絮是什么关系，一点儿都不在意，并不是敷衍你的客套话。
首先，我和林絮，并不是你，或者，所谓的圈内圈外人理解的那样。
我们之间，没有过明确的契约关系，对于彼此的私生活，也没有干涉的权利和义务。
所以，三年前发生的事，无论是你，还是林絮，都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当初不用，过了这么久，也就更没必要了。
再者，那件事，不讨论是非对错，只是单纯找个负责人的话，也应该是林絮，跟你没什么关系。
不是你，就会是别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重申一遍，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看法，更没有偏见，只是普通的合作伙伴。
你演你的戏，我写我的本子，不存在恩怨，也谈不上交情。
彼此正正常常、相安无事，就行了。”
梁音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输出，黎棠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自打他回国就憋在她心里的忧虑，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激动得差点儿没落下泪来。
怪不得人人都夸梁音是理性之光，跟那些渣男出轨、却只知道追着小三打的人相比，他确实算得上人间清醒好“大房”了！
黎棠发自肺腑地想给梁音点个赞，梁音却再一次恢复了淡漠。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那个角色，等我改好了本子，再跟你细说……”
梁音要走，黎棠没什么理由再拦着他不放，讪讪地松开她那漂亮的玫红指甲。
可梁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着她。
“不过，我倒是有个事，想请黎小姐帮忙。”
黎棠连忙把谄笑堆了满脸。
“梁老师，你别客气，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出上力，你尽管说就是了。”
梁音看着她，停顿了片刻，眼底闪过一道似笑非笑的光亮。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想请你，离晓帆远一点。”
“……”
黎棠堆出的笑意，十分尴尬地僵在脸上。
她实在怀疑，明察秋毫的梁音，其实早就洞悉了一切真相。
不论是当下，还是三年前。
也是，这样一位写尽人间鸡飞狗跳的金牌编剧，自然是比他们这些戏中人要聪明的，哪里还用得着，他们费心费力编故事给他听呢？
黎棠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做更多的解释，只是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梁音也不想再和她纠缠，道了声谢，就转身离开了。
本来打算回工作间，路过片场时，正好看到在拍季晓帆的特写镜头，就搬了把椅子，在监视器旁坐下。
“晓帆确实适合这个角色。”
纪春明咂了一口他那稀罕的武夷岩茶，盯着监视器里的画面，满意地点着头。
“虽然没什么表演技巧，但胜在感情真挚，不用演，就是活的孟尘。”
梁音没接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季晓帆在镜头前，发散着属于孟尘、也属于他自己的光芒，笑容就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溢进了眼睛里。
“哎哟，梁大才子，你这什么表情啊？”
纪春明一口茶差点喷到监视器上，梁音转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我该给你拿面镜子，让你自己好好瞅瞅，简直标准‘慈母笑’！
你啊，这是真把晓帆当儿子呢，哈哈哈哈哈……”
“……”
纪春明说话一向不把门，梁音都习惯了，扭过脸，一边继续看着镜头里的季晓帆，一边轻笑着自嘲。
“可不么？把人孩子拐回国，还带进娱乐圈，我可不得当好他的临时监护人么？”
“噗……”
纪春明又笑了。
“你说你，自己也不过三十出头，怎么老气横秋的？口口声声叫人孩子，还以长辈自居……
你也不问问人家，到底想不想要你这个监护人啊？”
梁音瞥了纪春明一眼。
“想不想，我都得管着啊，他年纪那么小，父母又不在身边，对国内的环境还不熟悉……”
“得得得，谁跟你说这个呢！”
纪春明歪过身子，凑到梁音近跟前，压低了声音。
“诶，昨天的事，我可都听老王说了。”
“……什么事？”
梁音一脸平静，眼都不眨一下，这么明显的套话，他才不上这老狐狸的当。
“嘿！你还跟我拿上乔了啊？”
纪春明被梁音冷淡的态度激到了，交代副导演看着戏，就把梁音拉扯到一边。
“昨天吃饭的时候，你的那位小太阳，是不是当众跟你表白来着？”
“什，什么？”
梁音是真的有点懵了。
“怎么，装傻啊？小梁，你这可不对啊！
老哥哥我可一直都当你是自己人，有什么话都跟你直说，你还跟我见外……”
“纪导，我是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表什么白，谁表白了？
我也没喝断片儿啊，怎么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梁音语气很诚恳，纪春明瞪着滚圆的眼珠子看了他好一会，才确定他并没有接收到季晓帆的信号。
“行吧，你不记得就算了，就当我没问。”
纪春明背着手回了棚里，梁音没跟他一起。
他站在原地，琢磨着纪春明的这番话。
昨天晚上的饭局，季晓帆和他，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全程都是黎棠在跟季晓帆套近乎，后来，他又跟林絮拉扯了半天……
难道，他错过了什么？还是说，在他离开的时候……
不对。
梁音突然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想季晓帆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这件事的前提都是错的。
季晓帆怎么会对他表白呢？
梁音笑着摇摇头。
这个孩子虽然喜欢粘着他，但朝夕相处了快两年，梁音能感觉到，他对他的亲密，是很干净纯粹的。
就像是未经尘世侵染的幼童，没有偏差地喜爱着，所有对他好的人。
梁音一直觉得，这是造物主根植在人类基因里的善，是所有宗教里大爱的来源，也是在这部《双面》里，他想要着重传达的东西。
这样的情感，大多数人，只是在文学作品里或者童话传说里看到过，很少能在现实生活中体验。
所以，理解不了倒也正常。
梁音没再多想，只把纪春明刚才的那番话，当成了一个玩笑。
“音哥！”
梁音正准备回工作间，季晓帆就大剌剌向他跑了过来。
“你好些了么？为什么站在这里，风这么大。”
季晓帆把他在戏里的风衣，披在了梁音的身上，还非要帮他把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扣上。
一组镜头拍完，灯光摄像忙着换景，但也有人闲着，就比如，几米之外，几个群演小姑娘，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往他们这边张望。
梁音想起了纪春明说的那个笑话，虽然他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但还是要替季晓帆考虑。
“好了，我没事的，你赶紧忙你的去吧，别管我了。”
梁音解开纽扣，想把风衣拿下来，还给季晓帆，季晓帆却直接一个大大的熊抱，将风衣牢牢裹在他身上。
“……”
梁音正想跟季晓帆说，关系好归关系好，还是要注意场合，那孩子就歪着脑袋，靠到了他肩膀上，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
“我早上的戏份拍完了呀，现在也没什么事，要不，我陪你去工作间吧。”
“你早上就一场戏？我记得，月初排场次的时候，你这个月的戏份，都挺重的，我还担心你吃不消，怎么还会有只拍一场戏的时候？”
梁音有些奇怪，暂时忘了季晓帆还像个小树袋熊一样，软塌塌地趴在他的背上。
“是林老师跟我换的。
林老师说，他过年前，要提前请几天假，所以把那几天的戏份往前挪了。”
“……”
果然听话的小孩容易被人欺负。
作为男主，本来戏份就很重，每天几乎都是按满负荷工作量排场次，要是再换班，就会导致超长拍摄。
林絮自己是戏疯子，进入状态了，可以几十个小时不睡觉，不分白天黑夜连轴转，跟不要命似的。
可他愿意这么熬，凭什么把季晓帆也拉上当垫背？
梁音隐隐感觉到了心底的火气在往上升，冲得他太阳穴扑簌簌直跳，拉着季晓帆就往休息车去。
他要去问问王平军，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而且还不跟他通气。
“哟，怎么了，谁惹着我们梁老师了？”
王平军一眼就看出梁音情绪不对，赶忙放下二郎腿，从帆布老爷椅上站起身，迎了上去。
梁音也不兜圈子，冷下脸，把季晓帆手里的排期表抽了过来，递给王平军。
“王总，孟尘这几天的戏，本来就挺重的，每天又额外加了好几场，我怕晓帆会吃不消。”
“哦，就这个事啊……”
王平军暗戳戳松了一口气。
本来，他看梁音气势汹汹过来，还当是为了昨天的那顿饭局，结果只是说排期的事，那他倒是不心虚。
“是这样的，小林的奶奶呢，正好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过世的，过几天，家里面要搞些祭奠仪式什么的，他作为唯一的孙辈，不好不到场……”
“……”
梁音倒是没想到，林絮还能找出这样的理由。
“那确实应该回去，不过，这是他自己的家事，应该由他自己处理好。”
“这……他再怎么处理，也是要请假的啊，人就一个人，总不能劈成两半，一半回家尽孝，一半留在这拍戏吧。”
“请假没问题，但换戏也不一定非要跟晓帆换吧。
年后，他自己也有很多排期，每天多加几场也行的……”
“哎，那他年前年后可都要连轴转，过年还得照料家里的事。
小林毕竟也快三十了，之前还进了两趟医院，我不是也怕他吃不消嘛。
万一，要是再累倒了，又耽搁几天，咱们剧组不都得被拖累进度，谁都跑不了啊！”
“那也不能紧着晓帆欺负吧。”
“嘿，怎么就欺负晓帆了？哪个演员没被调过戏啊，为什么晓帆就不行了？”
梁音鲜少这么不依不饶，王平军都被他步步紧逼的口气，搞得有点毛躁了，可梁音依旧紧追不放。
“那也要看怎么调。
连着七天，每天近二十场戏，少说要拍十几个小时。
晓帆不是专业演员，这么高的强度，体力、心力，很难持续保持在好状态，拍摄效率会下降，拍摄时间就又会拖长。
越拖越拍不好，才真的会拖累整个剧组的进度。”
“行行行，讲道理，你是一套一套的，我跟你比不了，但现在还剩几天时间，新的排期早都发下去了，各个团队也都按照这个排期准备了，现在你又要调，后面这几天还怎么拍？
是不是干脆跟全剧组说，因为咱们主角是个没拍过戏的新人，甚至连表演都没学过，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所以咱们提前收摊，都回家过年，找妈妈要奶喝去？”
王平军彻底摆烂了，一句句，尽往脊梁骨上怼，梁音火气烧得更旺，正斟酌着反驳的话，季晓帆却先绷不住了。
“王总，音哥的担心，确实没有错，之前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可能也有点高估自己的能力。
但既然是我自己答应好的，那就先按原计划进行吧。”
“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