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年初一，梁音起了个大早。

翻出昨天路上买的面包、牛奶，微波炉里转了转，便端了进书房。

坐在书桌前，梁音一边吃，一边打开电脑，翻看了几遍这两天写的章节，揉了揉眉心，沉思了片刻，拿起手机，拨通了他大学恩师姜擎的电话。

“老师，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阿音啊，听说你终于回来了？”

电话那端，姜擎的声音很透亮，听得出来，他很高兴听到梁音的声音，梁音却更觉得愧疚。

三年前，他一出事，平日里所谓的人脉，一个个忌惮于林絮传闻中的背景，怕蹚浑水，都对他避之不及。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至交，不断地关心他的状况，当中，就有姜擎。

在他宣布暂时隐退之后，姜擎第一时间联系他，问他，是不是被搞得拿不到项目了。

“大不了，用我的名义接，你来做。”

姜擎的话一直不多，但字字都落在实处。

那个时候，他甚至提出，把正在谈的几个项目分给梁音，义务替他跟剧组对接，一分钱都不收。

只是，那时的梁音，身体和精神，都无力再支撑下去了，只好婉拒了姜擎。

虽然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但到底是辜负了姜擎雪中送炭的好意。

所以，回国这么久，梁音一直犹犹豫豫，直到今天，才终于主动跟姜擎联系。

“是的，出去不务正业了三年，实在是有愧师恩，回来了也不好意思打扰您，也就是趁着年节下的，来跟您拜个年、问问好。”

“嗨，你这孩子，打小心就重，什么有愧没愧的，你回来，就是件好事儿。”

姜擎笑着，感慨地一声长叹。

“哎呀，你走了三年，多少人跑来问我，知不知道你的情况，想让我跟你带话，请你回来合作。

你别说，有些项目，听起来真还挺不错的，错过了实在有些可惜。

可我也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时候到了，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也就忍着没捎话。

果然，不就自己想通了么？

这下好了，你一回来，老头子我也不用‘皇上不急太监急’，动不动替你惋惜错失良机了！”

梁音第一次知道，因为他，这些年，姜擎竟然一直被打扰，内心的愧疚更深。

“老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诶，诶，你又来了，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都不提了。”

姜擎调转话头。

“怎么样，你的那部新戏，还顺利吗？”

“还行，还算正常……”

梁音并不愿拿自己的糟心事给姜擎添堵，轻笑着应付了两句，想了想，又补充道。

“那个本子写了好多年，算是好好打磨过了的，导演和资方都对剧情挺满意的，倒没有太多临时修改的需求。

不过，我最近在琢磨下一本子，写了好几遍开头，总还是觉得不太对。”

“什么类型的？第一次写么？怎么会卡成这样……”

“是《夕阳斜》，我的第一本小说，想把它改编成电影。”

“哦……”

姜擎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不必往下说，梁音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奇怪，当年，他不顾姜擎的劝阻，非要把同学进组写剧本的时间，用来写那本小说的时候，梁音就知道，姜擎觉得把时间精力，放在创作这样一个故事上，实在是种浪费。

事实证明，他博学多闻、洞悉市场风向的恩师，确实没看错。

不要说现在，就是放在十来年前，一个背负冤仇、苦修数十年、终于手刃仇敌的年迈刀客，都已经不是可以吸引万千目光的主角了。

所以，在他熬更守夜，用了将近一年，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完成这部作品之后，却投稿无门。

大半年的时间，梁音不记得收到过多少次退稿信，当然，还有更多杳无回音的默拒。

虽然，这对从高中起就开始创作投稿的梁音而言，并不是新鲜的经历，但依然大大地打击了他的积极性。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尝试长篇小说创作。

而且，那个故事，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算得上他的白月光了。

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事，又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心力创作雕磨，到头来，却不断地被不同的人拒之门外。

他们告诉他，这题材已经过时了，另外，他的行文，也太晦涩深奥了，不适合大众阅读……

回想起那段时光，即便是今天的梁音，也多少有些唏嘘。

或许，在那五六个月里，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不断被否定、希望不断破灭的压抑。

压抑的时间久了，整个人都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更没什么心思再搞新的创作。

最后，还是姜擎看不下去了，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把他那本小说，硬推给了一位当杂志主编的老朋友，在不起眼的位置，给他搞了个连载专栏，才总算给了梁音一些慰藉。

前前后后，从动笔，到付梓连载，差不多用了小两年的时间，这事，才算终于过去了。

所以，这时候，他又提起那本《夕阳斜》，姜擎虽不好直说，但多少还是表达了一些忧虑。

“武侠这个题材，现在是不是更不受欢迎了？”

“好像是的。”

梁音倒也没否认。

“所以，我才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开篇，可以一眼就抓住观众，消除题材不够新颖的短板……”

“不是这个问题。”

姜擎也是个就事论事的性格，听出梁音又有点避重就轻往歪走的苗头了，便不再虚虚客套，直截了当地指出了真正的症结所在。

“吸引不吸引观众，都是后话。

你入行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咱们当编剧的，真正要服务好的‘观众’，是投钱拍片儿的金主。

要是他们不看好，不愿意拿出钱来，开篇写得再抓人，也根本到不了观众面前啊。

现在行情这么艰难，影视公司选剧本，都很谨慎，虽说有你的金字招牌做保证，但也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投资给耗钱耗时还冷门的题材吧。”

梁音沉默了片刻，姜擎会这样劝他，他一点都不意外，姜擎劝他的这些话，他自己一开始就想好了。

“老师说得没错，现在要想再拍一部原汁原味的武侠经典，确实太难化到缘了，所以，我想把这个本子的故事线，主要放在主角个人内心成长上……”

“噗……咳咳咳……”

姜擎好像正在喝什么东西，听了梁音的解释，一个没忍住，直接喷在了电话上。

“那个……咳咳咳……阿音啊，你这个想法，很有新意，而且，你的那部小说，也的确适合这样改编。

你那本《夕阳斜》，我也看过几遍，拍成文艺片，老实说，如果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很可能是部新颖又有深度的作品。

只是，这年头，可没多少人，愿意老老实实在电影院里坐一两个钟头，去看一个末路英雄的自我吟咏。

观众不买单，金主就不会投钱，你辛辛苦苦写出本子，最后又没人肯收，岂不是白费功夫？

以你现在的身价，算算时薪，可比十几年前一文不名的大学生，要贵多了……”

“老师说得对……”

“你别在那‘对对对’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是不服气的。

我也不想泼你冷水，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肯来问我的意见，作为你信得过的人，我还是有必要提醒提醒你。”

梁音又沉默了，如果他跟姜擎换个身份，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但莫名像是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驱使，即便这些道理他早都了然于心，也无法阻碍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部戏拍出来。

仔细回想，这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信念，上一次，也是在他写这本小说时候出现的。

梁音并没有什么专注的宗教信仰，但他对于所谓的“宿命感”，倒是有些认同。

过了十来年，兜兜转转，他依然会为这个故事燃起创作的欲.望，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

所以，就算有再多“不可能”，他也会想办法，将它变成“可能”。

“老师说的话，我听懂了，我再好好想想，大过年的，就不多耽搁您的时间……”

梁音想结束这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讨论，姜擎却似乎听出了他的敷衍，连忙叫住了他。

“诶，诶，等等，先不说这个了，你现在，在B市么？”

“呃，是啊……”

“那行，下午来家里吃饺子吧。三年多没见，你师母老惦记你，刚才还跟我在那比划，说叫你过来，晚上一起吃顿团圆饭。”

“啊？这，这大节下的，打扰您们，怕是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家那狗儿子，有了媳妇儿忘了娘，才结婚呢，就带着老婆出国玩去了，美其名曰新式过年，剩下我们老两口，也怪冷清的。

来吧来吧，你师母包了一大堆饺子，要是没人一起吃，回头都塞给我，我真怕没出年呢，就得上医院消化科一趟……”

姜擎一向为人正派，心中少有畏惧，嘴上就没个遮拦，梁音正想开个玩笑打趣一下，就听电话那头姜师母嚷嚷起来。

“嘿，你这老头子，会不会说话啊！正月初一就说上医院，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喂，哎，梁音啊，我是你许阿姨呀。

快别听老头儿瞎说哈，我是刚才知道你回来了，才专门多包了些，还加了鲜香菇，拌到饺馅里。

我记得，你是喜欢吃香菇的吧。

阿姨都已经包上了，你可一定要来的呀。”

师母亲自发话了，而且，过了这么久，还记得他的口味，又专门为他而做，梁音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连连应了。

挂了电话，梁音梳洗打扮一番，把自己收拾得稍微精神一些，就出了门。

他打算去给两位老人买点像样的礼物，聊表对他们如此挂念他的感激。

B市很大，商圈又相对集中，梁音的公寓，离市中心有点距离。

出了电梯，梁音正琢磨着是打车快，还是干脆坐地铁，忽然就看见楼门口的停车位上，一辆熟悉的黑色超跑。

“……”

看清趴在方向盘上的林絮，梁音有些无语。

昨天夜里，最冷的时候，少说也有零下十几度，空气又干，这人就这么窝在狭窄的车里，要么冻死，要么被空调的暖风燥死。

总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这样难受地过个除夕夜，可见，这狗东西，确实是疯了……

梁音不打算跟疯人、或者疯狗纠缠，他不动声色，从车旁迅速掠了过去，快步出了小区，没再纠结坐地铁还是打车，伸手就拦下一辆出租，果断地坐了进去。

梁音以为，他的动作够快了。

却没发现，在他刚从超跑边擦身而过的时候，本来就睡得不安稳的林絮，仿佛心电感应一般，猛然就醒了过来。

梁音那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便被他目睹得一清二楚。

而梁音对此毫无察觉，他按着原计划，直奔市中心最高级的购物中心。

挑选了两条价格不菲的羊绒围巾给姜擎夫妇，又顺手给姜擎的儿子儿媳买了一套骨瓷餐具，算作新婚礼物。

买好了东西，又随便吃了顿便饭，梁音算了算时间，打车过去，到姜擎家，刚刚好三点多一点，是他约好的时间。

他在手机上叫了车，等车的时候，又在路边的花店里，额外给姜夫人挑了一束艳丽的红玫瑰，外加两只半开的香水百合。

虽说，作为小辈，送师母康乃馨更合适，但梁音知道，姜夫人最爱玫瑰，而且是那种正红的红玫瑰。

梁音觉得，既然师母为他专门做了香菇肉馅的饺子，那他也理该投桃报李。

买好花，车也刚好到了。

梁音左手捧花、右手提了好几包的礼物，上车时，一心想着不能把礼盒包装弄脏了。

没注意到，街对面，那辆跑车里，一双炯炯目光，注视着他，以及他手里那束火红玫瑰花。

下了车，循着记忆，在三环边上的半新小区里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姜家。

梁音刚敲了两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门后站着笑容满面的姜夫人。

“哎呀，哎呀，你这孩子……

我就少嘱咐了一句，让你千万空手来，哎，你当真就这样客气。”

姜夫人把梁音迎进来，接过他手里的花，嘴里埋怨着，望着那捧红艳的玫瑰，眼睛里倒满是笑意。

“快，快，你先坐会儿，老头子出去买饺子醋了，马上就回来。”

姜夫人找来花瓶，把玫瑰插了进去，就忙着给梁音倒了杯茶，又招呼他吃桌上的水果零食。

“三年没见，你怎么比之前更瘦了？”

姜夫人剥了个橘子，递给梁音，慈爱的目光里，隐隐流露出忧虑。

梁音望着她，听着她的关切，恍惚间，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长大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实在瞒不过，也挑不那么严重的说。

面对姜夫人的紧张，梁音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国外的饮食，跟咱们不太一样，到底还是吃不惯……”

“那你怎么不……”

姜夫人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过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回来了就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今天许阿姨好好炒几道拿手菜，你多吃一点。”

姜夫人说着，就把遥控器递给梁音。

“你先自己看会儿电视，我还有几道菜没准备好，一会你姜老师就回来了。”

梁音听话地点点头，又问姜夫人要不要打下手，被姜夫人果断拒绝后，就安心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换着频道。

忽然，门铃就响了。

梁音以为是姜擎回来了，起身便去开门，谁知，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阿音？”

“师，师兄？”

“呀，小杜也来了啊！”

姜夫人听见动静，从厨房赶了过来，把拖鞋递给梁音的这位同门师兄杜希。

“你们的好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又被哪个象棋摊绊住脚了，买个醋买了快半个小时了，正好你来了，可以陪小梁聊聊。”

杜希和梁音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多说什么，笑着点点头，姜夫人便放心继续进厨房忙了。

“你，回来好几个月了？”

杜希接过梁音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抬起眼，望着梁音，眉眼间，是他一贯的温柔。

梁音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慢慢醒过神，也对着杜希笑了笑。

“嗯，是有两三个月了，一直在忙，所以……”

梁音还想为没能及时联系找个合理的借口，杜希却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的肩膀。

“这几个月，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作者有话要说：嗯，真情敌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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