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吹，中原大地一片寂寥。二人行了大半个月才来到湘水之周，星辰满目，在漆黑的天际甚是闪耀。
宇文明渠俯临万物，感慨着杜子美望岳作赋，“原来外边的世界这么大。”他换下道袍后也依旧是白衣一袭，束起的长发随风飘逸，一路上都是喜笑颜开，哪怕身后背着箱笼也丝毫不觉疲惫。
反观关天正，手端罗盘眺望更远之处，若有所思。
宇文明渠看他郁郁不乐，便掂了掂箱笼道：“没想到宗祠里有那么多宝物。这聚龙宝盒真神奇，竟能隔绝掉琅霜翡玉的寒气！我还以为，咱们得一路端着焱炩避寒呢！”
“噗嗤……”
关天正被他从思虑中拽回，破颜而笑道：“聚龙宝盒也是师祖打造的，为的就是运输琅霜翡玉。”说着他收起罗盘，又将缠在焱炩上的白绸拿了出来，“别担心，还有它呢。它也可以暂时压制住寒气。”
“是吗？我早就想问了，这白绸到底是何方宝物？”
“你摸摸看。”关天正将白绸扬起，它便很乖巧地落在了宇文明渠的手上。
“浣花锦？真稀奇，竟和风影道道袍用料一致。”
“呵呵，它就是师祖的道袍。”
关天正接过被递回的宝物，道：“当年师祖独自一人在金陵冶炼，奇玄仙门的长老们担心他会因此三魂失衡，便合力在他的衣物上下了道护身咒。”
“只不过直至焱炩出世，护身咒也未曾起过作用。梁氏咒术，解咒需要施咒人。于是，师祖便当捡了奇玄仙门一个便宜，把道袍制成了一件法宝，可以用于隔绝灵力。”
“哈哈哈……原来如此！真是玄奇不已，只怕梁氏那群老古董知道后要活活气死！”宇文明渠点点头，又道：“翼哥，看这路……应当不是去金陵的吧？”
“不错，奇玄仙门议事须经众长老，隐玉之事……暂且不得声张。咱们先去洞庭湖和振北师兄会合，而且此事……恐怕还得阿雷替我跑趟腿才行……”
“振北师兄？梁氏的人？”
关天正点了点头，“奇玄仙门少宗主。”
宇文明渠简单应答，心中倒疑惑不已。
在他心目中，关天正配称神通广大，什么事儿还要他来跑腿？他边困惑，边念着船到桥头自然直，随之便振奋道：“知道了。翼哥放心，交给我吧。”
……
夜间湘水尤为神秘，二人也不知往东行了多久，几乎是伴破晓而止，眼前赫然是道连接山水的峡谷。
河流从两座青山之内泄出，苍峦叠翠，壮观不已。
当二人途径此地时，天边才微微吐出青色光芒，一半是透亮初晨，一半却灰暗无光。
关天正道：“刚过大庸，就快到了。”
宇文明渠随口接了句，“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关天正侧过脸庞，像是习以为常似的赞许了几句后便道：“阿雷，前面就是洞庭湖了……振北师兄现在应当在洞庭的某处修炼，但我们光凭手足耳目，肯定是找不到他……”
宇文明渠不好奇怎么找人，反问道：“现在修炼？卯时修炼？真行……”
“就是现在，卯时修炼。”关天正笑道：“振北师兄总言，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宇文明渠最不擅长应对极其死板较真之人，他一听便知，梁振北正是此类人，他霎时没了兴趣，便撕扯指甲随意“嗯哼”了几声敷衍。
可忽然间他眼神一怔，指着不远处的深山，带着几分惊慌道：“诶……诶！翼哥！你快看那！那……”
关天正顺理成章地朝那处望去，那是片深山林地，林间似是经过了一场厮杀。
树枝头还燃着点点星火，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的，竟全是死尸。虽处灰蒙蒙的阴天之下，但是，被血迹染红的土地仍旧明显可见，惨烈不已。
光凭衣着而言，遇难之人大抵不是靠农耕吃饭的百姓。绿林之下，随处可见残破的商旗、十几只旅箱空空如也。关天正推测，这是一支商队。
二人急忙赶去了这队亡命商旅的身旁。
“啧……真惨……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给洗劫一空，什么都不剩……”宇文明渠神情凄然，连连摇头，“中原……中原一直都这么乱吗？”
关天正颓然移目，并无多言，似是司空见惯，“那倒不是。反抗北匈统治的起义军如今到处都是，北匈兵主力都在平定起义，这样的深山老林，根本无人管辖……惨案……也在所难免……”
见他满面愤懑，关天正柔声叹息道：“阿雷，咱们先将他们安葬吧。”
宇文明渠连连应答。二人忙乎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堆死尸安于泥土之下。
忧愁占据着宇文明渠的面容，透亮的皮肤随日升映出了不好看的白。关天正又安慰道：“如今西南城池的政权大多数已然回归汉人之手，这些事情我们也料理不了，余下的……交给起义军吧。”
“我知道，中原重回汉人之手是迟早的事。只是，单看这深山老林里头的屠戮，北匈人确实该死，他们奈何不了起义军，竟拿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开刀……真无耻。”
“……恐怕不是。”关天正抬头苦笑道。
“北匈统领中原近百年，也绝非全靠武力与压迫，虽说匈人与汉人权益存异，但……北匈帝也未到滥杀良民的地步。中原独行的商队一贯不少，倘若当局者暴政屠戮，商旅也不至于敢独自运物。”
“说得倒也在理。况且，看他们的打扮也不像寻常人家，绝非请不起镖队的人……所以……翼哥的意思是，这等惨状并非北匈人所为？”
“不错。”
关天正垂着眼睛，唉声叹气，“如今天下形势动荡，山匪水寇借世事之乱，强抢无辜，杀害普通百姓。我前往大理时，这等惨局……已经见得太多了……”
“啧……这群商人以为北匈兵都去对付起义军，便可高枕无忧行路，没想到……最终会死于汉人之手。”宇文明渠道，即刻陷入沉默。
关天正眉心微微上挑，偷偷捏了捏他的肩井道：“好啦……阿雷，别想了，难不成阿雷还怕遇上这等匪徒，怕他们对你我出手？”
宇文明渠唇角轻扬回了句，“怎么可能，他们若是敢抢你我，那便是活腻了。”
也不知这等回答关天正满不满意，总之他当下便收起了松弛，一本正经道：“这一带不太平，处理琅霜翡玉事不宜迟，所以我们得尽快和振北师兄会合。阿雷……你能否替我去一趟巴陵？”
“哦？莫非这就是哥哥要我跑的腿？”
宇文明渠勾唇调侃，却省去了询问关天正为何不与之一同前往。
关天正心虚地抿了抿嘴，“不错……阿雷……唔……你能否拿着我的长命锁去一趟巴陵岳阳楼，在楼中找到一名叫‘大同’的书生，并嘱咐‘天正急寻振北’。若他不信你，就拿我的长命锁给他便是。”
“呃……”宇文明渠不是个爱扫兴的人儿，又见关天正满眼期许，他却难得地为难了起来。
“翼哥，暂且不说我从没来过巴陵，岳阳楼宏伟挺拔倒是好找，可、可你让我去偌大的岳阳楼里寻一个书生……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哼哼……以阿雷的聪明才智，当然不是问题。”
关天正哼笑着卖了个关子，直至洞庭潺潺流水显现于二人跟前他才道：“找大同，只需记住三点。”
宇文明渠不语，只是微蹙眉心，静静端详。
“其一，大同巳时过后才会出现于第一层。”
“其二，大同在楼中装聋作哑，但他若听到有人吟诗‘昨夜闲潭梦落花’，他便会主动对吟下一句。”
宇文明渠对答：“……可怜春半不还家。”可话音才落，他那一如既往炽热的目光竟不自然地洒在了关天正身上。
这份热情自然不会烫伤关天正，他只担心对方为自己多虑多心，便笑盈盈道：“宇文秀才好厉害，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吟诗作对呀，根本不在话下。”
“啧……你若以挖苦我为乐，这腿我不跑了……”
“哎呀，我是见阿雷谨慎小心的模样有些不习惯，怕你呀负担太重，才逗你乐子的！”关天正见宇文明渠神色放松了些许，便乘胜追击。
“其三，大同会在吟对过后，露出自己挂在腰间、刻有‘良’字图腾的玉佩。若玉佩挂的是朱红流苏，那么此人必是大同无疑。”
宇文明渠再三确认，“图腾是奇玄仙门彩云图吧？”
乍一看为彩云一簇，细一看则为“良”字。
“正是。”
“那就很办了。”
宇文明渠重拾信心，又放缓了几分语气道：“看样子你那位振北师兄早就知道你是焱炩传人，也知道你去了苍山，还知道你为何而去的苍山。对吧？”
关天正心虚讪讪道：“引为戒之，谨之为上！那、那我就交给阿雷啦……”
“知道。好哥哥，我爹那老顽固不放心我，你还能不放心我？”宇文明渠气焰张扬，爽朗一笑，“可待我找到大同后，我该如何找梁振北，又如何联络你？”
“大同会替咱们去寻振北师兄的。”
说罢，关天正抬眼看向一望无边的洞庭湖，细细琢磨芦苇丛中下错落有致的村落，道：“阿雷，你能看见那个被芦苇团团围住的村子吗？”
“看到了，怎么了？”
关天正道：“先把箱笼给我吧。”
宇文明渠将箱笼卸了下来，并未追问他的缘由。
“唔……我在那个被芦苇围住的村子。阿雷你放心便是，大同是振北师兄的人，他会交代如何与振北师兄会面。”
“好说好说。”宇文明渠点头示意，又不禁嘲讽了几句：“梁振北可真神秘，不过是要与他会个面、碰个头而已，整这么多花里花俏的名堂……”
“阿雷，过来。”
关天正收起温柔的脸色，庄重地喊住了他。宇文明渠自然是被他唬住了，温顺地凑了过去。可不料，关天正竟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哎呀！疼……”
“罗盘你拿着，一直向东就能看见岳阳楼，在巴陵西门口，洞庭湖畔旁，应当是很好认的。”关天正恢复往日的神情，继续与他交代。
宇文明渠委屈巴巴，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脑门，乖乖记下关天正的叮嘱。
“琅霜翡玉……哎……除去师兄和梁宗主，梁家众多德望长老对此均抱异样看法。更有甚者言，谁若是把这邪物惹回来了，就把谁给剔逐出门……奇玄仙门长老处尊居显，哪怕是宗主也无特权可言……隐玉之事，绝不能伸张。”
“况且，我……我也离家五六年……”
半吞半吐之际，只见宇文明渠滚烫的眼神又重新落在了关天正身上，幽幽低言霎时戛然而止。
反贼关氏，罪该万死。关天正从不奢求梁氏承认自己这个义子，他也从不奢求把梁氏这个“家”。
所以，宇文明渠炽热目光中的心疼，他与其说是不需要，不如说，他是有些害怕。
一想至此，他竟停抑追思破颜而笑，重振旗鼓道：“不说了！大丈夫四海为家！找大同、与振北师兄会合这事儿，翼便交给阿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