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弄堂口灌入一阵风，夏籽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她捋了捋头发，把一缕覆在脸上的发丝挂回耳后，陆云程伸手帮她打理另一边的乱发。

微硬的塑料薄膜磨过她的脸，夏籽注意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都贴了张创可贴，“手怎么了？”

陆云程摊开手掌，不在意地说：“划到了。”

夏籽指了指他无名指指腹那小小的颗痣，“我这里也有一颗痣。”

“真的假的？”陆云程微讶，“我看看。”

夏籽朝他摊开手掌，陆云程握住她的手腕将两只手并列靠拢，借朦胧的灯光细细打量。如出一辙的痣，更像是带着宿命感的烙印。

陆云程反手握住她的手心，两只手又紧紧扣在一起。

一个拐弯，迎面碰见出来溜达的六叔公。

今天的路灯似乎格外明亮，夏籽脸上的尴尬无所遁形。

六叔公深深看了夏籽一眼，着重地盯着两只紧牵的手，眼神好似在讽刺她下午时候的嘴硬。

他浮夸地瞪大双眼，“这回可没看错吧？”

夏籽眯着眼睛扯扯嘴角，笑得非常牵强，真想对他来一句“大伯，你听我狡辩。”

陆云程看着他们两个眼神交流了半晌，“六叔公，这个点了，您老怎么还出来溜达？”

“刚去小茉莉家里看她姨婆，”六叔公惆然叹气，“菩萨保佑，她要是有个好歹，小茉莉可怎么办哟。”

陆云程宽慰了他几句，两个人聊了一些关于小茉莉的事。

也不知道这大伯是不是为了迁就自己，特意说的普通话，夏籽在旁边认真听了一耳朵，有被这大伯可爱到，同时又为小茉莉唏嘘。

跟六叔公道别后，夏籽一直没说话。

共情心太强的人，总会陌生人的故事感到难过。有时，是一段文字，是一张照片，都能和它的情绪牵扯交织在一起。

陆云程看着河道两边的万家灯火，也叹了口气。

小茉莉是天生听力障碍，三个月大的时候恰逢过年。外面鞭炮连天，大人都被偶然的炮响吓一跳，小茉莉却跟听不见似的这才引起父母怀疑。

后来，为了赚钱给她植入人工耳蜗，她爸妈去了广东。没几个月工地出事了，楼体坍塌，赔偿金刚好是一副人工耳蜗的金额。

她爸妈离开家的时候，小茉莉才四五个月大，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就匆匆走了。他们家门前有一株茉莉花，大家都管她先叫小茉莉，等着她爸爸妈妈回来取名，一等已经十九年了。

夏籽问：“那小茉莉怎么是和姨婆一起生活？”

“其实宋姨婆不是小茉莉亲姨婆，就是同宗的远房亲戚。她没结婚无儿无女，小茉莉双亲去世没有其他家人，两个人就相依为命直到现在。”

他指了指四周，“景区里本地人开的民宿，都会在小茉莉那订购手工皂替代洗手液给住客使用，或者做成伴手礼送给他们。”

夏籽边走边踢着小石子，跟踢足球一样，那颗小石子就这样被一路踢了过去。

感觉到她情绪低沉了几度，陆云程说：“虽然生活很苦，但总有治愈的良方，姨婆就是小茉莉的良方。”他转头问，“你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去酒吧！”

陆云程认同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对，拧着眉头重复说：“酒吧？”

“很奇怪吗？年轻人的消遣娱乐不就那几样？”

陆云程还真的有些意料不到：“你不是不喝酒吗？”

夏籽啧了一声：“你不知道酒吧里除了氛围组，还有我这样不喝酒不蹦迪的人肉背景组？”

“有意义吗？”

“毫无意义，单纯就是去喧嚣人海中，感受众人皆醉我独醒。”

不开心的时候她才不想要静静，越是安静情绪越是被放大，被压制。

“你这么个治愈不开心的方式让人挺难做，总不能以后惹你生气之后，就带你去酒吧寻开心吧？”

以后。

这样久远的字眼，夏籽觉得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

甜腻的情绪瞬间冲淡，距离摆在眼前，夏籽顷刻醒顿。被裹住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陆云程似感应到她的异样，松开手。

今晚这段短暂美好的时光，夏籽不想以扫兴做结尾，她故作轻松地拾起刚才的话题继续聊下去，“那你呢，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跑步。”

夏籽一哂：“你这么自律的方式，显得我很颓废。”

“那我换一个。”陆云程长腿一跨，站在夏籽面前挡住去路，“拥抱。”

他从小就认为，拥抱是让贫瘠空旷的内心迅速充盈，汲取能量最快的方式。

路上垂柳依依，温柔缱绻。

“夏籽。”陆云程郑重地叫了她的全名，“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夏籽安静着不发一言，陆云程等着几分钟，“所以……可不可以啊？”

她沉默是因为赧然，是因为难以开口，这家伙还非要问“可不可以”，要是不可以她早就掉头走了。夏籽抿着唇，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陆云程在她变幻莫测的脸色中忽然开了窍，伸开双臂，缓慢倾身，将面前这扭捏的人拥入怀中。

“夏籽。”

“嗯？”夏籽头埋在他舒适柔软的T恤上，瓮声应了一句。

“你信不信缘分？”

他的力道很轻，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分寸，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纯棉衣料传过来。夏籽无处安放的双手此刻终于找到最好的位置。她两手搭在他的腰侧，听到这话抬起头。

“又来？你长了这么张薄情的脸，真的很不适合说这么纯爱的话。”

陆云程的眉眼间距小，眼尾细长微微上扬，轮廓分明，骨骼感清隽，长相给人一种很凌厉凉薄的感觉。

“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对缘分这么缥缈的东西如此上头？”

“没遇见你之前，我也是从来不信什么缘分，命运这种字眼。”陆云程眉头低压，正经且认真地说，“但是第一眼见到你，我开始相信。”

“你看过《冲上云霄》吗？”夏籽边嗅着他衣服上清冽的雪松香气，边无情吐槽，“喜欢就是喜欢，女主非要深究什么缘分、命中注定，非要给一段感情赋予这么个华丽奇妙的名头，才显得不可多得。”

“但缘分就是很奇妙，它会让你感叹世界很大又很小，它会让你和意想不到的人相遇。”

视野里闪过一个身影，他的金发在路灯下格外亮得晃眼。夏籽从陆云程怀里伸了伸脖子探头去看，越看越眼熟。

她连忙打住陆云程往下说的话，“你先等等。”

陆云程看着怀里的人探头探脑，自己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侧头去看。

新来的住客林飞脚步踏趿着走上石拱桥，他走上桥顶然后停下，盯着静淌的河面怔怔出神。

他很瘦弱，好像风再大一些，就会摇摇欲坠掉进河里。

林飞定在桥上站了很久，夏籽和陆云程则在边上暗中观察了他很久。

夏籽忍不住猜测：“他不会想跳下去吧？”

“应该......不会吧......失恋而已。”陆云程也捉摸不定，但他现在的表现真的很可疑。

就在这时，林飞一脚蹬上横栏，敞开的衬衫被风吹得翩飞不休。

夏籽和陆云程的一颗心被提了起来，正要冲出去的时候，林飞忽然张开双臂，冲着万籁俱寂的远方嘶吼一声，将负面情绪寄附在嘶吼声里释放出来。

怒号完，林飞就下来了，他挠了挠头，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夏籽和陆云程松了口气，虽然他这行为有些扰民，但总比自寻短见让人感到一丝庆幸。

只是没想到林飞又杀了回来，他越过护栏，从桥上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激起水花翻腾的巨响。

人真的跳下去了。

陆云程没有时间犹豫，朝着林飞跳水的桥梁疾跑过去。

他站在岸边往河里张望，夜色漆黑，河岸两边昏黄的灯光照明范围有限，根本看不清河里的情况。

环境安静得有些诡异，河里的林飞没有发出一丝呼救和呜咽声，只有翻腾的水花声在耳边回响。

夏籽也跑了过来，陆云程掏出手机脱下外套塞给她，夏籽抱着一堆东西忧心忡忡地说：“你小心一点。”

“知道了。”

黑黢黢的河面，只有熹微的光影在河上荡漾，夏籽不想陆云程冒这个险，她腾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袖子：“要不你别下去，我们报警吧。”

“没关系的，我有分寸。”

“不行，这么黑太危险了，我们......”

“等我回来。”陆云程握住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转身就跳进水里。

夏籽抱着陆云程的外套焦躁不安地蹲在岸边，面对未知时间格外煎熬。当她恍然想起要报警的时候，陆云程和林飞已经游回岸边准备上岸。

一颗悬空的心安然落下，过度紧张后全身肌肉发软无力，夏籽脚步虚浮地跑到陆云程面前。

他浑身湿答答的，水珠顺着发丝滑落到脸上，坐在地上把头发全部往后捋，喘着气，有些筋疲力尽。

确认陆云程安然无恙后，夏籽把外套抖开披在他身上。夏籽看着坐在边上喘气的林飞感到很意外，那么瘦弱的一个人，上岸出水的动作居然利落有劲，和他的体格完全不符。

林飞抱着手臂直哆嗦，接收到夏籽瞟过来的眼神时，他心虚地别开脸。

“你会游泳？”夏籽问。

林飞抹了把脸，羞赧地摸了摸后颈有些难以启齿，“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好端端地跳下去干嘛？找死吗？”

不对啊，他会游泳，死不了。

“我就是怕让人误会我在寻死，所以特意观察了很久，见没人才跳的......”林飞冻得牙关打颤，“跳水，是释放情绪的一种方式。很爽，你有时间也可以试一试，但是要注意安全。”

“......”

好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甚至还觉得他想得挺周到。

夜里的气温下降，林飞哆哆嗦嗦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

夏籽心一软，拉开外套拉链，准备自己的卫衣外套借给林飞披上。她平时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所以买运动外套都会特意买大一个码。

陆云程盘腿坐着看他们，脸色越发难看。

看来她对自己的关心在下水前已经花光了，现在不仅不管不顾，还在他面前那么关怀另一个男人。

陆云程站起身，把自己的外套往林飞身上一扔，“穿这个，你小子还挺能游啊。”

起初，他还以为林飞是被水冲出去老远去，费尽力气赶上林飞的时候，他正悠哉悠哉地划着水。

慌乱中，两个人借着微弱灯光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夜风时不时吹过来，陆云程咬着牙把寒意忍下来，“走了，回去吧。”

“谢谢哥，你不冷吗？”林飞披上陆云程的外套问。

废话。

夏籽和陆云程同时翻了个白眼。

夏籽还是把外套脱下来，她也不问陆云程冷不冷，直接就披在他肩上。陆云程要比林飞高壮许多，夏籽的尺寸他是穿不上了，披着暖和暖和倒也还勉强。

“回去吧。”

小郑在前台百无聊赖地煲剧，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远到近越来越清晰。她不经意地扭头一瞥，惊讶很有层次地在她脸上递增呈现出来。

湿淋淋的林飞和陆云程一前一后在小郑面前走过，她忍不住说：“老板，你最近跟水真是有缘。”

陆云程给了她一个冷笑，夏籽走在最后面，小郑把她叫停：“夏夏姐，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