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裴弘望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和儿子一起进宫早朝。

朝会后，由于北部边疆事宜过秘，所以其他重臣散朝后各自归去，皇上只将裴展一人留了下来。

御书房里，两人商讨从讫部换回的良马该如何驯养，以及在何处密驯。他们得以防万一，这些良马都经过讫部特驯，如果不加以改进，很可能会被讫部有心之人成匹带走。

之后，裴展将很早之前埋藏下的储备粮草情况也向皇上做了禀报。那些粮草藏置已久，如今边地相对安全，他打算拿出来送给边地两方百姓。

对此，言昭钺当然允准。他也自信，三五年内，乾国与讫部不可能再起兵戈，粮草可以慢慢再储备，两地百姓的民心聚拢才是如今大事。

这么一谈，就是大半日，可两人还没结束。

言昭钺留他一起用了午饭后，两人接着商议关于大叶城、奉郡、函阳城等几个北部边地重城的防御计划。时事已变，戍卫情况当然也得跟着调整。

如此以来，等诸事商议妥当，已近日铺，裴展抬眼看看窗外红日西悬，于是打算起身告退。

言昭钺疲惫的扶了扶额头，却没着急让他退下，而是问了一个问题，“裴爱卿，北部边疆战事已戈，如今诸事既定，朕打算将你调回盛京护卫京都，如何？”

“皇上，北部边疆还有一事未了，臣刚是看您辛累，原打算过几日再说。”裴展不动声色避开话题，并趁机牵出他记挂已久的事情。

“哦~何事？”言昭钺瞬间恢复精神。边关大事，他不能有一丝疏漏。

“之前泄露了第一个粮草储备点，以及隶阳关协同其他两城戍卫和调兵计划的那个内贼，还没查出来到底是谁。之前臣给您的密信中提及过此事。”

那个内贼不除，宫中和北部边疆难以保证彻底安宁。

言昭钺缓缓点了点头，“朕也一直记挂着此事，收到你的密信后便命人在宫中密查，只是还没有丁点儿结果。”

“臣明白，也曾让瓦勒图在讫部密查，但没有几人知晓谒伽木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可见此人隐藏极深。如今谒伽木没了，只能从咱们这边查起。”

言昭钺沉吟许久，仍理不出一点头绪，只能一点点排除，“隶阳关大营那边，已盘查清楚了，是么？”

裴展回到很是利索，“是，臣让程安和来德两人将营里五级以上将领挨个排查了三遍，还将他们三服以内的亲属关系也摸了一遍，均未发现异常。”

看皇上直点头，他继续说道，“其实，臣之前一直怀疑是隶阳关出了纰漏，所以当初才误会桃……”

说到此处，他心中猛地一紧，顿下缓了口气才接着将话说完，“可后来发现，谒伽木掌握的信息极为隐秘，营中知晓的人都没几个，且这些人进出隶阳关并不频繁，臣摸过那段时间进出者之后接触过的所有人及活动范围，也都没问题，所以才斗胆将目标锁定在宫里。”

“朕知晓，如此看来严查宫中才是当务之急，齐良已在宫中逐个密查。”言昭钺给予肯定，在这事儿上没有顾及脸面之说。他作为一国之君，要保证边关将士们再不会流血流泪。

说到此，他又想起一事，看了看裴展苦闷郁郁的脸，还是问了出来，“宫里，桃鸢姑娘是值得信赖的，朕看她聪颖敏锐，让她也参与进来密查，如何？”

裴展错愕的抬头朝上位看了一眼，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诧、紧张和苦楚。

下一秒，他又低下头去，声音悲凉，“她……身子骨不好，怕是难以……”

“既如此，裴爱卿是如何打算的，关于桃鸢姑娘。”言昭钺从未见过他如此彷徨无措的样子，干脆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裴展的头始终低着未抬起来，像在思索，又像在犹豫。

言昭钺继续言语加码，“别怪朕多事，其实桃鸢姑娘回宫之时，朕对她在隶阳关的事情知晓不多。后来她在宫中住的不畅被送往离宫前，还是姝宁进宫说了些事情，朕才知晓你的心思，所以今日这般征询你的意见。”

座位下首默了片刻，裴展终于抬起头，“皇上，关于此事，臣没想法，一切……看她意愿。”

这回答出乎言昭钺意料，他往前抻了抻身子，“你，确定？”

“臣确定！”这次没有犹豫，下首回的利索干脆。

“好，以后关于她的事情，朕可直接拿主意了啊！”言昭钺的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是。”裴展站起来躬身行礼，“今日诸事已定，臣告退。”

说罢，他连连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剩下的言昭钺，若有所思之余，更是感觉头疼……

裴展出了御书房，刚拐上去往承天门的甬道，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太监凑上来请安，然后说明来意，荣贵妃想请他过去给大皇子言宁传授点儿射箭技艺。

他想起之前自己确有此承诺，却因常年不在盛京，这课是没上过几回，又抬头看看天色尚好，也没多想，让小太监前面领路跟着就走。

行了盏茶功夫，他才发现方向不对，于是出声质询，“公公，这不是去文华殿的道儿吧。”

小太监回身又是一弯腰鞠躬，“请恕奴才之错，刚未与裴将军讲清楚。大皇子午休过后一直未等到将军，便跟着贵妃娘娘去了瑶光阁，奴才得令将您也带去那儿。”

裴展一听是祁乐居住的瑶光阁，脚步顿了下，又想想几年来两人也无甚瓜葛，自己不至避嫌到如此地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摆摆手让小太监继续领路。

刚踏进瑶光阁的宫门，荣贵妃就从殿内快步迎了出来，“裴将军，本宫和宁儿几番引颈而望，可算是把您给等来了。”

裴展躬身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还望娘娘恕罪，刚向圣上回禀边关事宜，故而出来晚了些。”

“本宫如何能怪，你们是商讨朝政大事，我们等着是应该的，只怕耽误您的时间。”荣贵妃说着，引身打算请他进殿。

裴展却不迈步，连连摆手，“练箭还是外间的好。贵妃娘娘也莫与臣客气，本就之前应承之事情却一直耽搁，是臣该补上的。”

荣贵妃也没勉强，将他带到瑶光阁偏殿前的一处小花园里，“那就这儿吧，宁儿刚刚也是在此处练的箭。”

裴展园内略一环顾，却没看到言宁，“为何没看到大皇子？”

荣贵妃满脸歉意，“诶~这孩子刚一直在这儿练习射箭，说一定要让您这个师傅看看他这两年的成果。许是练的急了些，前一会儿弓弦竟断了，这会子去找人换，很快便回。”

听闻此，裴展便不想在此久留，表示自己去寻大皇子，结果自然是被拦下。

“他们不定去找哪个师傅换弓弦，若岔了道更费时间。咱们园中稍坐，他们去了有一会儿，快到了。”

不忍驳贵妃面子，再加上他承诺之事无法三推四让，裴展无奈留下。

那厢，荣贵妃是计划已久，所以刚坐下她就找了理由进殿准备茶点，然后起身离开，留下裴展一人。

裴展刚松弛下来自在一会儿，怎知一转眼，看到祁乐隐在偏殿廊柱后正往这儿瞧，两人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她赶紧敛了衣袖背过身去。

他没有理会，错开眼睛盯向宫门继续等着。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一串轻微脚步声和一句幽微问候声，“昀致哥哥，几年未见，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到了如此地步，裴展不能继续装没看见，无奈转身站起，“给郡主请安。这几年微臣都在边关练兵结营，过往之事已记不得几桩。”

“既如此，前两年我送往隶阳关那么多信件，你为何不回？”

“每日里事情太多没顾上，驿使们千里传递公文也是辛累，所以郡主以后莫再送了。”那些书信，他从未打开过，无意义的事情还要再辛苦驿使们，实在不该。

“好。”

裴展讶然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竟同意的如此痛快。

两人默了片刻，他看大皇子还没回来，于是躬身告辞，让祁乐转呈贵妃娘娘，他改日专门去趟文华殿教大皇子练箭。

就当裴展即将踏出花园之际，身后的祁乐突然来了一句，“外间都传你与一个花娘生了情，是真的么，昀致哥哥？”

裴展脚步有一瞬的停滞，然后继续不停朝前迈，身都没回的说了句，“别听人胡说。”

祁乐有一刹那的惊喜。

下一刻，前面又传来句话，“她不是花娘，她是功臣，是圣上亲封的女官！”

祁乐刚涌起的开心刹那烟消云散，泪水漫上眼眶。她都没提名字，他瞬间就知道说的是谁，还说没任何关系！

突然，她发狠朝前追了两步，快抵到他后背处时再次开口，语气凄厉决绝，“就算不是花娘，她也不干净！讫部谒伽昊曾把她赏给了身边的两个侍卫，还有那个死了的谒伽木，也曾把她掳到自己房里大半日，谁知道都做了什么！”

前面疾行的脚步嘎然停住，她止步不及，一头撞上劲实有力的后背，鼻尖隐隐发疼。

等他转过身来，满脸戾气横生，一双血红的眼睛凶狠的盯住她，像下一秒就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这些，你从何处知晓的？”语气阴鸷狠厉，强逼威胁的样子毫不掩饰。

祁乐不由瑟缩了一下。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就算以前不懂事时将他惹得极恼，也顶多换来他一张冷脸或几句冷语。

如此凶狠暴戾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所以，她后退两步没有答话，反而不甘心的反问一句，“她就跟个闷葫芦一样，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裴展用目光将她死死锁住，跟着上前两步，直到将两人距离缩短到可以伸手将她擒住才停止，然后忽略了她的上个问题继续逼问，“嗯？谁告诉你的这些？”

这次他语气平静，可祁乐觉得，他即将伸出手来一把将自己扼杀在这瑶光阁里。

于是，她迅速抬腿又接连后退好几步远，看他没追过来，才大着胆子抬头，眼睛却不由得四处乱瞟，“宫中私下很多人都在传，不知道从谁那儿听了一嘴。”

“是么？都谁在传，我也去问问。”裴展上前一步，又停住了，“毕竟，你说的这些事，我这个隶阳关守将竟一字不知。”

这是实话，对于刚听到的谒伽昊的恶行，他真的丁点儿未知。

至于谒伽木将她掳走之事，他也只知结果，她胸口受了谒伽木一掌重伤到大叶城治病，至于起因，他毫不知情。当初只顾着担心她的伤势，医馆密室里她又将话题岔开故意惹他生气，才导致他疏漏了这个问题。

被他步步紧逼，祁乐此刻吓得六神无主，正当她流着泪准备用痛哭撒泼来逃避问题时，急匆匆赶来的荣贵妃救了她。

“裴将军，为何不在园子里坐着，这是……”

裴展将目光收回，回身对她躬身一礼，“臣刚想起还有一件急事未处理，还望娘娘恕罪，改日臣一定专门到文华殿指导大皇子，今日先行告退。”

未等荣贵妃有所回应，他已飞速转身，三两步出了瑶光阁，轩昂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等他踏出承天门，准备上马回家之际，却见一辆宫制马车迎着染红了半边天的晚霞朝宫中飞奔。

傍晚，微风忽起，马车上金色帷裳随风掀起一角又快速落下，一张瘦削清冷的脸庞飞一般闪过，裴展呆愣当场……

直到来德上前催促，他才反应过来，撒开揪紧缰绳的手使劲儿甩两下缓解疼痛后，才低声密语，“宫中司礼监陈公公，还与你联系密切吗？”

来德瞥了一眼周围，低声立回，“是。”

“联系他，帮我密查一人。”裴展语气阴狠。

“爷要查谁？”

“祁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