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正是燕帝萧云昊。他原本就在御座那里，只不过，方才他躺倒在御座和食案之间的空地上，陷在白狐狸皮的软毯和圆枕之间假寐，整个人被遮挡。

姜采薇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何整个燕国从上至下都透着一种没规没矩、肆意妄为的样子。

燕帝萧云昊墨衣金冠，身形高大清瘦，斜靠在御座上，姿态慵懒却能让人从他手指抵着脑袋的姿态里瞧出肃杀残酷，那种视眼前诸人为蝼蚁的孤高藐视。他是个容貌俊朗的人，正如传闻中出身泛泛却最终得厉帝萧延宗青睐的原因，父子容貌相似。眉飞入鬓，眸似琉璃，脸如刀凿，棱角分明，时年三十四岁，正值壮年，无怪乎随他暴戾的名声传入姜国的，还有他的风流逸闻。

但他看起来更像一员沙场悍将。

萧云昊目光落在姜惜夜的脸庞上，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慢慢地寒冰消融，变成丝丝缕缕的嘲弄。他看到姜惜夜因为恐惧而眼中噙泪，弯起嘴角，快然得意。

然后，他微抿嘴唇，一双无情的眼睛不经意地扫来，看向姜采薇。

燕帝萧云昊，为燕国厉帝萧延宗的不知道第几个儿子。萧延宗虽不贪恋美色，却为巩固政权娶了不少世家女子，亦与周遭他国多次联姻。萧延宗怠于理会后宫纷争，他的子女早夭或被害的不在少数。等萧云昊出生时，皇子玉册记录已乱，因当时活着的皇子前面还有六位，他便被称作七皇子。

萧云昊生于萧延宗元昭十年冬月十一，母妃林瑶原是出身贫苦人家的一个少女，因美貌得巡游山河的萧延宗宠幸，带回宫中封为林美人，却因木讷胆怯很快被萧延宗厌弃，沦落入冷宫，并在那里生下萧云昊。萧云昊自幼困于冷宫，饱受苛待，四岁时母妃林瑶被戕害，因毒发而死状凄惨，他自己也被推入池中，幸赖自救才能活命。

消息传到萧延宗耳中，对方终于想起这个儿子，命人将他带出冷宫，与其他适龄皇子一起读书习武。他天生聪慧，学问、武力很快远胜他人，十岁时性格与能力逐渐显露，同时容貌也越发像萧延宗，逐渐得其青睐。因萧云昊生性执拗暴躁，常与其他皇子动武，永不服输，于是十三岁时被萧延宗送入军营历练。

萧云昊十五岁征讨属国南梁的叛贼有战绩；十六岁被封为抚远将军，因厉帝病重被召回都城，开始接手燕国殿前司势力；元昭二十七年正月厉帝崩，几位皇子争储血流成河，萧云昊被联手陷害，中毒失明，流落姜国；同年夏，萧云昊病愈回燕国，杀皇兄四人，皇弟三人，秋月即位为帝；次年春，萧云昊改号神武。

神武四年冬，萧云昊二十一岁，攻破姜国都城云州掳走姜国帝后；二十二岁大婚立后，皇后陆氏锦绣乃御史大夫陆鸣昭之独女，次年皇后病逝，立侧妃数人；二十四岁得长子，二十五岁得长女，三十岁子女皆病终；三十岁得次子，三十三岁次子跌落树枝死于意外。

燕帝萧云昊的前半生，大多经历在姜国并不是秘密。姜采薇知道这些，更知道他因为见惯了生死离别而性格越发暴戾冷血，所以心中早有准备。

只不过亲眼所见之后，她意识到萧云昊的疯劲儿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就像她怎么都想象不到，天底下有她的父皇那般能对谋害他自己的人一再宽容的皇帝，这世间竟也有为了不合心意的几句话就随随便便诛杀大臣的皇帝，这个皇帝明明一盏茶之前还纵容臣子在皇宫里放肆胡闹。

“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萧云昊凝眸看着姜采薇的脸庞，轻声道，“她身姿高挑，也远胜于你……”

那眼神，仿佛正透过无法回溯的光阴，凝视一个活在他回忆里的芳魂。

可对姜采薇来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厌了，甚至觉得有些刺耳。她不想知道萧云昊口中的那个她究竟是谁，所谓的真相只要想想就让姜采薇觉得恶心。

姜采薇垂手而立，一动不动，含着冷意的眼眸死死盯着萧云昊的脸庞。

察觉到姜采薇的漠然，萧云昊皱起眉头，似乎来了兴致。他挥手示意长宁侯，长宁侯挑了挑眉，在姜采薇反应过来的瞬间，探手钳住她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拖到萧云昊跟前，用力摔在食案前！

“阿姐！”姜惜夜惊慌不已，抬步要跟上去，被娇萝眼疾手快抱住。

这一变动，引得室内喧哗，燕国侍卫纷纷戒备，臣子们有的甚至站了起来。何铮与陆辛义倒像是早预料到这种结果，径自一左一右寻了空的席位坐下。

姜国三个侍卫意欲上前，被萧云昊抬眸时的冷酷眼神震慑，停下脚步，随后退到姜惜夜身边，将他围在当中。霍嫣然慌忙低头，缩在娇萝几个宫女的身后。姜惜夜还要再喊，被娇萝捂住了嘴巴。

食案为檀木制，极为厚重，没有翻倒，但姜采薇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上面的酒壶酒杯被她的手臂碰掉，酒水也因此沾湿了她的衣袖。她的腰侧撞得最厉害，好大会儿她才从懵然中回神，忍着疼痛扭头看向嬉笑无赖的长宁侯，冲他咬牙切齿。长宁侯半点儿也不在意，弯腰上前极用力地掐着姜采薇的下巴，逼她转头看向萧云昊。

长宁侯甩手丢开姜采薇，还十分嫌弃似的捻了捻手指，在姜采薇肩头的布料上擦拭两下。

姜采薇侧身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手臂还搭着食案，抬头直视萧云昊，神情冷漠。她正要起身，却被长宁侯一脚踩中腰部，无力挣脱而被迫用这狼狈的姿势面对萧云昊。

“乖一点儿。”长宁侯阴阳怪气地说，“在你眼前的可是我们陛下，是你父皇母后的老熟人。”

两行泪从姜惜夜眼中滚出，打湿了娇萝的手掌。

在场姜国诸人，无不愤恨。霍嫣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向前方。

长宁侯抬脚松开，退后两步抱臂在胸前，懒洋洋地侧目看着姜采薇。

姜采薇抿着嘴唇，因疼痛而泛白的脸庞上怒意隐忍。她缓慢直起腰，侧坐在地，抬眸迎上萧云昊戏谑的眼神。

“好，甚好……这神态倒有几分像姜长洹，不畏死。”萧云昊笑道，“知道当年为何你父皇在长明城撑了那么久都没有被杀吗？因为他那副不畏死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

姜采薇沉默良久，忽然道：“是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别有所求，不敢杀他？”

萧云昊脸上笑意骤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颇为震惊地看向姜采薇，甚至认认真真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企图看透她似的。蓦地，萧云昊抚掌而笑，探身凑近，手指从姜采薇额头滑动至鼻翼。

“他从未开口对我说过一个字……宁死都不肯开口。你倒好，一句话就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姜采薇稍稍退后，躲开萧云昊的手指，冷声道：“陛下要是没有耐心，大可以眼下就杀了我们姐弟二人。不过陛下想要的答案，就无可奉告了。”

“哈哈哈哈！”萧云昊放肆大笑，双手猛拍食案，虽笑着，却从冷厉的眼神中迸发出恨意和杀意，“有趣啊有趣！孤越发觉得你像姜长洹了！甚至觉得你有几分像她！”

那厢，何铮持杯饮酒，笑着摇了摇头。

姜采薇对待生死的冷漠，他早就见识过了。他从来不觉得姜采薇是胆大，他深以为姜采薇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天生的赌徒，穷途末路亦敢拼一把的那种。她不畏死，仿佛因为她并不贪恋这世间，世上万物与她无甚关系，她如身在云端、萍浮水面，不知根底。她不怕输，仿佛所有拿来作为赌注的东西，都只为求得一个输或赢的答案，而不在乎它们的价值，亦不想探究输赢的代价。

长宁侯蹙眉，松开双臂，神色稍显严肃地看过来。

姜采薇垂眸，慢腾腾地拿手指擦拭衣袖上的酒水。稍后，她轻甩胳膊，缓解疼痛，改为面对萧云昊盘膝而坐。

“像或不像，有什么要紧？眼下我为质子，也可为弃子，生死既不由我，我又何必畏畏缩缩？”

“听你的语气，生死倒不像由不得你，更像由不得我。哼……也罢。若你是个怯懦的女子，倒也无趣。”

“既然如此，请陛下尽快处置我等，免得打扰了陛下听曲儿的雅兴。”

“……孤得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你们——嗯，孤听闻，何将军与陆将军征战北姜，再度攻破云州，可惜畏惧楚家军围堵，未能替孤一举灭掉北姜，为了将你们俩带回长明城途中又折损不少将士……此战大燕伤亡多少？”

萧云昊忽然转头看向何铮，冷脸问道。

何铮从他提起自己便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闻言强作镇定，起身应道：“回禀陛下，大燕伤亡……三分有一。”

“三分有一。”萧云昊嗤笑一声，点了点头，冲面红耳赤的何铮道，“比孤要胜上少许。孤当年亲征北姜，伤亡在半数。”

说罢，他不再理会何铮，也不去管旁边的殷寂枫当着群臣的面冲何铮做了个嘲弄的嘴脸。他俯身凑近，整个身子几乎脱离御座，贴在了食案上。

萧云昊冲姜采薇低笑道：“姜帝怕我滥杀无辜，连正儿八经的使者都未派来，就这么几个奴仆跟着太子与公主……我大燕损失的这三分有一，用你们当中三分有一的性命来祭奠，算不算孤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