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宫城望月门外，太监总管及礼部已闻讯上报燕帝，此时逢旨意等候接见。原本大军回京，燕帝须亲自城门相迎，奈何此战燕军算不得赢，更有送质子进京的任务，燕帝有意怠慢，自然不会出宫迎接。

太监总管文观海年有四旬，体态发福，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皮相。燕国礼部尚书涂识礼已是老臣，年过花甲，寒冬里在外面站了许久，纵是快到午时也冷得打哆嗦。

何铮等人下马与他们见礼，文观海笑嘻嘻地捏着嗓子道辛苦，礼部尚书刚开口就是一通咳嗽，惹得何铮甚是不悦。

“陛下有旨，何将军征战在外多有操劳，护送姜国公主太子入长明城更是劳苦功高，特赐黄金万两，前秦王府宅院。其他诸位将士均有封赏！为国捐躯之将士，抚恤务必尽力。凡从姜国所得，悉数分与诸将士，以示隆恩！”

涂识礼边喘边笑道：“何将军、陆将军，陛下在问月楼等着接见贵客呢，请卸下兵刃，速速入宫吧！”

“问月楼？”何铮愣住，“不在神武大殿？”

“哎。”文观海甩了甩手中拂尘，笑道，“陛下向来不喜早朝，议政大多在问月楼……咳。恰巧今日是长宁侯生辰，陛下在问月楼为他设宴——随将军入城的诸位将士，在此苦等委实辛苦，不如让殿前司安排到各处休憩？大军想来很快回到京城，接受封赏之后还等着何将军安排，将军有的忙呢，眼下正好赴宴放松放松……”

礼部尚书涂识礼在一旁眼神乱飘，随意地笑着附和。

姜采薇与姜惜夜下了马车，看到的便是何铮、陆辛义两张铁青的脸，陆辛义似乎想上前去抓涂识礼，被何铮抬手拦住。

何铮冷声道：“文公公带路吧。”

他扭头看向姜采薇一行人，咬了咬牙，又道：“贵客，请。”

那模样，好像真把他们当成贵客招待。姜采薇牵着姜惜夜手腕，上前几步，一行人的身影映入文观海与涂识礼的眼帘。

“哟……”文观海叹了一声，目光从姜惜夜脸上掠过，“可真像……像个玉做的人儿。”看看姜采薇，迎上她冷淡的眼神，话头噎在文观海喉咙里。

涂识礼咳嗽两声，打量了姜氏姐弟一番，比了个请的手势，却抢先一步走在前面。

姜采薇、姜惜夜、霍嫣然，以及娇萝等三名姜国宫女，三名姜国侍卫，一行九人被夹在当中，踏入了燕国宫城，甚至无人来搜身。

在望月门外，能窥见燕国宫城一角，屋檐四角翘起，铜瓦铺满屋顶，迎着日光闪耀出夺目光彩。

行走在其中，才知比起姜国皇宫，这大燕宫城才叫做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汤泉行宫奢华无比，但与燕国的宫城比起来，显得局促多了。

正对着望月门的分别是城楼、神武殿、闻音殿、明烟阁，城楼与神武殿之间有偌大的空地，举行大典朝会时百官在此汇集；其中神武殿是燕国议政大殿，文武官员在此跪拜朝会；闻音殿是神武大殿的侧殿，为燕帝朝会议政之前休憩所用；明烟阁四面出廊，是燕帝处理日常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规制小一些，但建于池水之上，有汉白玉桥连通前面各殿和通往后宫的宁安门。除此外两侧均有宽两丈的宫道可往内直通宁安门，宫墙外一圈为三丈宽的街道，近邻的便是京城权贵的府邸。

他们从望月门步行，一路经过城楼、神武殿、闻音殿、明烟阁，目之所及皆是雄伟壮观，令人惊叹。

这让人想到前燕帝即厉帝萧延宗，萧云昊的生父。厉帝得谥号为“厉”，可知其暴虐无亲、杀戮无辜，他亦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帝王。萧延宗在位多年，不但杀得朝中老臣几近于无，为翻修再建皇宫，国库也耗得一干二净。最后一大笔金银用来修筑他的陵墓，但在他亡命之前，那笔金银被燕国揭竿而起的义士劫走，只知义士逃往姜国，金银却失了踪迹。

萧云昊三番两次挑衅姜国，期间也派出不少密探寻找那批金银，想来跟他的父亲厉帝一样，试图让这座皇宫变得更加奢华。

一路上畅行无阻，凡各殿守卫看见文观海均放行，并无任何身份查验。文观海眯眼笑嘻嘻的，把人领到了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前，这就是通往燕国内朝宫殿的宁安门。

踏入此门是一道九龙石壁，石壁后栽种林木，另有宫墙和小门出入，此乃先太后所住的永安宫。左右各有石道，左向通问月楼、鹿苑、上驷院，右向通东宫、御花园。鹿苑、上驷院有高墙遮挡，内朝宫殿十余座悉数以假山池沼相隔，堂、阁、斋、楼、台、轩、观、亭，星罗棋布。

其中问月楼修筑在一汪湖泊里，八卦形基台占地甚广，楼高三丈三，虽只有一层，但修筑巧夺天工，拱顶吊着长明灯，八面各立着高五尺的连枝青铜灯，烛火尽数点亮时，夜间此楼内亦如白昼。青铜灯旁各放一个错金螭兽香炉，据说所点熏香只供燕帝，价值连城。

湖边有亭台，精兵守卫在唯一可出入的九曲廊桥一端，带头的小将跟迎上前的文观海打了个照面，随意地绕着众人搜查一番，确认并未携带刀剑便放行了。搜到霍嫣然跟前，小将瞧她不肯脱下披风，神色警惕，文观海正要说什么，那小将一把捏住霍嫣然下巴，将她头顶兜帽掀开，随后惊呼一声。

霍嫣然似乎特意打扮过，金钗花钿，堕仙发髻，粉面雕琢，眼波流转之际楚楚可怜。

“啊呀……”文观海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就连何铮、陆辛义都吃了一惊，惊的是这霍家的大小姐一路上耍够了脾气，将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转眼间就起了打扮的心思。

姜惜夜心中慌张，未曾留意，偷偷抬眼去看九曲廊桥的另一端，问月楼的门口。他们在此处，已然可闻丝竹弦乐。

姜采薇蹙眉，很快转过脸去。

燕国皇宫布局，她早有听闻，因此一路行来并未留意太多。她心中所想都是一个问题——燕帝萧云昊到底有多荒唐，连朝中大事都能挪到后宫来，那所谓的神武大殿，莫不是常年不曾开门一次？

这样的皇帝，偏偏就是这样的皇帝，两度派兵让姜国陷入水深火热，几近万劫不复。

霍嫣然垂头不语，掐进掌心的指甲透露出她的慌张。

好在那小将沉迷于她的美貌，很快放了行。

离问月楼大门越近，乐声愈发响亮，其中当有歌女在唱曲儿。直到行至门口处，姜采薇一行人才听出来那竟是姜国流传甚广的一支曲“相见欢”，唱的是当年云州城破歌伎流离失所的心酸——“柳絮偏生寒冬，行匆匆，天涯海角觅芳踪。问雁儿，待明年，何处逢？早知云散归山中。”

不等姜采薇多想，一群人已簇拥着他们走进问月楼。

满目生辉，幽香缠绵，偌大的问月楼当中竟是圆形的石板空地，石板上雕刻瑞兽，周遭呈莲花花瓣之形，围绕着空地的是斜冲着正北方向摆放的二十余张食案，案上摆满瓜果糕点、美食佳肴，酒器杯具皆为金制。食案后的软席上几乎坐满了衣着华贵的官员，只有正对门口高台御座旁边的几张食案还空着。

食案后的空地上围绕着一圈乐师，多是身姿窈窕容貌清丽的女子。其中两个衣袂飘飘更胜一筹的女子绕席而行，舞步轻盈。

无人动筷持杯，宴席尚未开，众官员正与临近的交头接耳小声说笑，其乐融融，一时倒没几个人留意文观海疾步上前，等到文观海跪拜在地，冲着御座禀报，众官员才将诧异的目光转向门口。

“启禀陛下，何大将军到！陆将军到！另有贵客，姜国太子与苍阳公主拜访！”

说话间，姜采薇一行人已经被迫来到空地正当中。

午时未过，外头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问月楼八面窗户皆为琉璃，里面却依然点着烛火，反而亮得有些刺眼。

姜惜夜勉强镇定，正面凝视御座，一动不动。姜采薇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御座，目光飞快地扫视一圈——左手边的食案坐着一个面目舒朗的中年男子，当是燕国丞相孟识舟，再左边是一个空位，然后是一个表情严肃黑瘦矮小的中年男子；右手边的食案空着，再右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正侧头与右侧的人说笑。

这年轻人忽然转过脸，迎上姜采薇的目光，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拿手指了指姜采薇与姜惜夜，手掌在大腿上用力拍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可是他笑得实在放肆，无端地让那张脸变得浪荡轻狂。

“原来姜国太子、公主就长这副模样啊！”

众人先是一愣，乐声戛然而止。不知道哪个食案后坐着的官员笑出了声，这声音在一片寂静里突然响起，显得格外响亮。那人笑到一半发现不对劲，立刻收敛，反倒让这情形变得越发诡异。

说话的年轻人一身湖蓝色卷云纹圆领袍，头戴青黑纱罗幞头，他站起身，抬脚踩着食案跳到了前面。那双黑色革履碰倒了酒壶酒杯，咣咣啷啷的声响在室内回荡不绝。

他头也不回，身子骨仿佛一条蛇直立上半身试图攻击对方一样探出来，脖子扭了两下，似乎在仔细打量姜采薇与姜惜夜——“这小家伙穿的是我的旧衣么？可与当年的我相比，他哪里像是去骑射打猎？根本就是一只孱弱的小鹿……还有这位，当真是姜国公主殿下？风姿平平，勉强算得上佳人，离大美人儿差远了！”

何铮皱眉不悦，倒不是替姜采薇姐弟俩抱不平，而是这年轻人接二连三出言无状，根本就是抢夺风头，让他这个打仗归来的大将军难堪！

不等何铮抑或姜采薇发作，御座那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长宁侯，退下。”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姜采薇猛然转身看过去，而原本直视前方的姜惜夜眼睫微颤，瘦小的身子开始发抖，他强忍着才没有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