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燕帝萧云昊不知所踪，殿前都虞候殷寂枫昨夜留了口信给手下，只说随身护卫，并未言明去处。

燕国殿前都指挥使曾明官职比殷寂枫高，可惜他这个职位如同虚设。礼部准备妥善诸如庆祝元日的驱邪驱疫、祭拜朝贺、祈福册宝等事宜，结果皇帝不在宫内，朝中无太子，后宫无太后又无皇后，各类事宜只能悉数作罢。

原本各项礼仪之后，皇帝会依照规定赐予百官米面、钱财，还会赐花给京城诸官及权贵世家。但萧云昊多年不曾理会这些礼仪，全权交与礼部与殷寂枫，眼下殷寂枫也不在，礼部只好请来丞相孟识舟和太监总管文观海代为主持，才把今年元日御赐之物发放完毕。

姜采薇本以为可以偷得一日清闲，谁料周正聪如跗骨之蛆，竟亲自来“请”她去打扫群芳阁，甚至连姜惜夜也一并请了过去，丢了块抹布勒令其擦地。

水是冰冷的，姜惜夜衣着单薄，浸湿双手就冻得打哆嗦。姜采薇试图夺走他手中抹布，周正聪竟抬脚踹过来。

他身手快下脚重，姜采薇一个弱女子躲闪不及，腰腹挨了一下，痛得好半天站不起身。

周正聪甚为得意，挑眉看向缩成一团的姜采薇，毫无惧色。

他料定姜采薇不会去跟萧云昊禀报这件事儿，所以方才遣散宫女太监独自监管，就为了私下报复。

但周正聪没料到姜惜夜是个护姐姐的小崽子。

姜惜夜力气不大，费劲儿端起木盆，将满盆脏水泼向周正聪，一双眼睛燃着怒火：“你这老贼没胆量上战场与我姜国将士厮杀，倒敢背后欺负姑娘家！你恨我们姜国人是吗？那去跪求燕帝杀了我们！这般偷偷摸摸耍手段，叫人瞧不起！”

周正聪没防着他，淋了一身脏水。

姜惜夜自己也被冷水淋湿衣衫，丢开木盆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周正聪甩掉手背上水珠，冷笑道：“周某既非全人，又何必充作君子？且等着，这种事情有的是！二位若是不满，大可以向陛下求救，就看二位舍不舍得自己的脸面？”

姜采薇挣扎着站起来，拿手替姜惜夜绞去衣摆的水迹，闻言转头看向周正聪，面色冷漠：“周大人，逞一时之快，不如三思而后行。世人都不过是一条命，我们姐弟俩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公主在威胁周某？但不知公主用什么办法来要周某这条命？从今日开始习武么？似乎太晚了一些。”

周正聪甩袖而去，出门之后不忘吩咐群芳阁的宫女太监看紧他们姐弟俩，不擦洗到入夜不许他们离开。

群芳阁只住了一位嫔妃，这位嫔妃虽来自姜国，却与姜国公主和太子不合，群芳阁诸人无不知晓。

霍嫣然在内室假装小憩不出来，宫女太监们便以为她默许周正聪对这姐弟俩的惩罚，个个躲在外头不敢吭声。

姜采薇不让姜惜夜继续擦洗，但她也拦不住这个倔强的弟弟。若要一起偷懒，回头周正聪来查验，不免又有纠纷。于是姜采薇打发姜惜夜去清扫殿内博古架，给香炉瓷器之物除尘，自己重新盛来一盆水，跪在地板上挽袖用力擦地。

守在门后的小宫女好奇，时不时抬头来看。

姜采薇的长发用丝带绾起，发尾依旧拖在地上，很快沾湿。她埋头膝行的模样甚是狼狈，从背后看跟寻常宫女无异，谁也猜不出她就是姜国堂堂正正的公主殿下。

近午时，姜惜夜又累又饿，加上淋了冷水，终于扛不住，垫脚擦拭博古架上层的时候身形晃了两晃，失手把一个白玉花瓶打翻在地。

巨响声让门口的宫女太监纷纷涌进来，也吵醒了内室的霍嫣然。

霍嫣然披散一头长发身着寝衣裹上大氅走出内室，姜采薇正拿手在姜惜夜额头试探。

这会儿姜惜夜已经开始发热，脑袋也跟着晕乎了，只是嘴里强作无事：“不要紧……阿姐，我还能……”

姜采薇将脚边的碎片踢到一旁，扶着他，转头看向霍嫣然，但她并未向霍嫣然求助，而是弯腰背起姜惜夜，撞开一众宫女太监，匆忙离开了群芳阁。

回到云掩宫，帮姜惜夜换下外衫，他已然陷入昏迷。姜采薇也没料到从姜国到燕国姜惜夜再未大病过，以为他劳苦一番身体得到锻炼，没想到更不如从前，沾了些冷水便寒气入体，昏沉不起比往常发病还要快。

她掩上房门匆忙赶去御药房，谁料周正聪堵在门口，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姜采薇怒意难忍，道：“周大人，你当真不肯让步吗？”

周正聪早晚会让的，他怕姜惜夜死了萧云昊追究。但他克制不住心头的快意，非要折磨姜采薇一时半会儿，瞧瞧她满脸焦虑的模样。

若姜采薇肯求他，那才叫舒坦。

“御药房领药素来有规矩，更何况公主非我燕国人，若其中出了差错，麻烦可就大了。”周正聪得意道，“公主且稍等片刻，待御医们为太子诊治之后，再来领药吧。”

太医院并不在皇宫内院，脚程再快的太医跑一趟也得半个时辰。周正聪以为半个时辰对姜惜夜来说熬过去也就是了，他哪里知道哪怕耽误一炷香，姜惜夜也可能会丢掉性命。

别人看起来他只是着凉受寒，但姜采薇再清楚不过，姜惜夜自幼时中毒未愈，寒气易引起毒性复发。寒气不会要姜惜夜的命，可毒性会。

姜采薇明白硬闯不进去，再怎么威胁周正聪他也不会信。

压下怒意，她转身飞奔向群芳阁。

霍嫣然如今风头正盛，也只有她能在周正聪面前说上几句话。若是霍嫣然以此要挟为难，姜采薇也不怕向她低头一回。

可不巧的是，萧云昊派人将霍嫣然接出皇宫带去了汤泉行宫。

守在门后的太监唯唯诺诺，说霍嫣然乘坐的轿辇怕是追不上了。姜采薇当然知道他们在撒谎，但真要她自己去追，来回少不得耽误时辰。

她沉思片刻，推开几个宫女太监，硬闯进群芳阁的内室，出门时提着一柄长剑。她上次进去，瞥见内室一角的案几上放着长剑，多半是霍嫣然拿来跳剑舞所用。

宫女太监吓得不轻，试图阻拦，被姜采薇拔剑逼退。

她就这么提剑冲向了御药房。

来到御药房门口，周正聪也被她这阵势惊住，随后嗤鼻一笑，就等着她与自己动手。

“公主真以为自己手持长剑就打得过周某？”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姜采薇再没耐心，举剑上前一步。

周正聪有意挑衅，故意跟着上前。

围观的太监宫女们无不骇然，但无人敢劝。

忽然听得人群后一声惊呼，随后一个圆胖的身躯推开众人跑过来，拦在了中间——“这是做什么？皇宫内院，竟然动起刀剑！”

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怒意，来人正是太监总管文观海。

他职位高于周正聪，奈何周正聪颇得燕帝信任，向来不服他。两个人暗里相争，明面上倒从未撕破过脸。

“文总管，这位公主殿下不知从何处弄来长剑，意欲何为实在可疑，你可要好好查一查。”周正聪阴阳怪气地说着，并未让开。

“这这这……”文观海假装为难，看向姜采薇，捏着剑尖试图劝她放下。

姜采薇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话，抬剑搭在了文观海的颈间，文观海吓得腿脚哆嗦，丝毫不敢动。

“公主，这是作甚？奴婢是来劝架的，公主可不要恩将仇报……哎哎哎公主莫动……”

姜采薇却看向周正聪，冷冷道：“周大人再不让开，我就在文总管的脖子上划一剑，回头你们陛下问起这伤从何处来，文总管尽可以添油加醋地说道一番。”

周正聪有自信可以堵住在场宫女太监的嘴，可他清楚文观海的嘴不好堵。

冷哼一声，周正聪让开，退到一旁。

姜采薇摔下长剑，跑进御药房，在几个战战兢兢的太监面前手脚麻利的挑选药材，甚至不忘命令他们烧水煮药。

院门外，文观海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斥责宫女太监们未能看管好公主，竟让她拿着长剑到处乱跑。

“多亏文总管来得巧。”周正聪不无讽刺地说道，“不知情的，还以为文总管有意跟在公主身后，生怕她遇到什么麻烦。”

文观海转身看向他，翻了个白眼：“姜国公主到了燕国为质子，还留着公主的尊称，你猜是因为什么？太子虽不是燕国的太子，可陛下命他到羽阳宫跟着洪大人读书，其中用意周总管难道想不明白？”

瞧着周正聪脸色变得难看，文观海长吐一口气，笑道：“皇宫毕竟是陛下的皇宫，咱们能瞒得住他什么呢？”

说罢，文观海扬长而去。

两炷香后，姜采薇捧着陶罐匆忙离开御药房。

周正聪阴沉着一张脸，命令身边的太监去请太医。

入夜，周正聪在云掩宫院内，听太医向他陈述姜惜夜的病症。发须花白的老太医摇头晃脑，叹气不止：“老夫医术不精，无法根治。太子……姜国太子这病不在风寒，俱在奇毒。想必之前有神医妙手为他施针压制毒性，才得以存活至今。哎……可惜无解。他这样的病弱之身，若不精心修养，恐怕弱冠之年就要……”

周正聪对姜惜夜没什么同情。

姜帝为何肯让堂堂太子来到燕国为质子？还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儿子活不长久，没有多大的价值。

姜采薇那般护着胞弟，难道不是自幼被姜帝教导万事以太子为尊？

姜国人，呵……虚伪至极！

周正聪望着紧闭的东偏殿殿门，嗤笑。

东偏殿内，姜惜夜退了热，呼吸恢复自如。

昏暗的灯光下，姜采薇侧坐在床榻旁，凝视他依旧苍白的小脸，听着燕国太医的陈述，思绪不由得飘回数年前……

少年时她在宫中时常遇到刺客，抑或身边的宫女太监莫名不见了踪影。等姜惜夜出生，这种事情越发常见。姜惜夜刚刚学会走路时，皇后带着她与姜惜夜到行宫小住，依旧逃不开追杀。

一次两次，她尚且会害怕，次数多了，年纪渐长，明白许多事理，对刺杀谋害之类的反应只剩下麻木。等到姜惜夜开蒙习字，聪慧显露，原本宫中熟识的嬷嬷、宫女、太监，接二连三地屈服于诱惑而下毒手，姜采薇的心也跟着狠起来。

那个不算深的水池，窒息的感觉和血腥的味道至今留在她的噩梦里。

她挥动短刀杀死的第一个嬷嬷究竟是金嬷嬷，还是柴嬷嬷、朱嬷嬷？她想不起来了。

她能记住的，就是醒过神来，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把昏厥的姜惜夜拖到池边，然后浑身湿淋淋的跪倒在草地上，回过头看到漂浮在水面的四具尸体。

惨白的，狰狞的，死人的脸。

周正聪已经离开。姜采薇知道他今后不会再为难姜惜夜，至于自己，想必有更多的苦头等着。

那也无所谓了。

她在鹿苑清理那个腐臭的深坑之时，已经体会过世间凭一双手挣饭吃之人的辛苦。周正聪再怎么为难，她也能撑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