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开追兵，大军一路后撤，直至退回襄阳。去时意气风发的十数万人，如今回来已不足七八万，人人皆是潦倒、垂头丧气。

再加之，荆州南部城池尽失。

曹操为此头疾复发，卧床休息三日不曾起榻。曹丕的伤则是没有特地知会过其他人，只让军医来看了，撒了些药粉，包扎起来。

曹丕养伤阶段，对外好像没事人一般，但只有他和阿芙在的时候，他装也不装，疼得眉头紧拧，不停地吩咐阿芙帮他做这做那。

曹丕又不知在写什么，阿芙刚从曹冲那里回来，到了襄阳已有足够的大夫、侍女照顾曹冲，是而阿芙和卞姝总算得闲休息下来。

阿芙无奈地说着：“仓舒近来的情况不太好，大夫说他好几次喘气不上，险些窒息，只怕再寻不到救治之法，就是大罗神仙也……”

阿芙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曹丕垂首之间只略微转眸瞥了一眼阿芙，而后答非所问，“把左手边的那块砚石拿给我。”

听了曹丕的话，阿芙左右张望了一会才发现，曹丕所谓的“左手边”是他自己的左手边。

阿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曹丕身前，拿起那砚石递给曹丕，但还是颇为不满地说道：“你自己手边的东西，自己不会拿吗，就是再伤重，也不至于一块小小的砚石也拿不了。”

阿芙垂眸略瞋曹丕。

曹丕望她窈窕的身形，稍稍抬眸，一点一点往上看到阿芙的秀面，一副阿芙在说废话的不耐烦模样抖了抖自己的左手，反驳：“砚石重，我伤在关节附近，若是贸然拉扯将伤口崩裂怎么办？”

阿芙撇嘴，懒得与他争论，换而转移话茬，“你在写什么呢？”

曹丕波澜不惊，回答：“你也说了，仓舒近来的情况不太好。乌桓那边传来消息，说华佗确实在，但因为地大人稀，只知华佗去了附近的山上，不知多久下山，多久回。我修书让他们直接派人进山去找华佗。”

“华大夫可一定得尽早来啊。”阿芙低声地喃喃着。如果华佗能赶来的话，救治了曹冲，那么曹冲就不会死在建安十三年，自己也算改变了曹冲的这段历史。或许可以说明，改变历史的契机就是从华佗这里辐射开来的。

阿芙话音刚落，屋室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在门前停下，而后使力地拍打门扉，仓皇地大喊着：“甄夫人，不好了，冲公子、冲公子他……快不行了。”

此话一出，阿芙与面前的曹丕对视一眼，皆是目色沉重。旋即，阿芙急忙转身前去开门，询问那前来通传的侍女，“什么叫不行了！”

那侍女喘着粗气，声音发颤，一字一顿地回答：“奴、奴婢们给冲公子擦身子，突、突然冲公子就呼吸不上来。叫了大夫来看，大夫扎了针，也强行灌了药，可冲公子的病症不仅没有好转，还、还一直往上翻眼白。”

“大夫说这是人、人将死之兆。”

侍女说完，原本坐在室内的曹丕已经起身、走出来，听罢这最后一句，领着阿芙大步流星往曹冲居住的院落走。

因为曹冲患得是疾疫，所住之处距离主院还稍远。阿芙和曹丕赶过去的时候，曹操也被曹植扶着匆匆赶来。

屋室里，卞姝在外室来回踱步。阿芙还从来没见过卞姝如此情急、焦虑的模样。好似眼前的是一桩连卞姝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

曹操率先阔步走进去，先是到卞姝身旁，询问：“怎么样了？”而后，因为着急，不等卞姝回答，自己更去到屏风后的内室，直接询问大夫，“我说冲儿他怎么样了！若是冲儿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护主不周的东西也都不用活了。”

大夫显然有几分慌张无措，诚惶诚恐地颤声回答：“小、小的在尽力了，只、只是公子这病拖得久，又一直没有有效的治疗，越来越严重。小的能做的怕、怕只是让公子开口说些话……”

后面的言语，大夫没有说完，已经被曹操揪着衣领拽起来、打断。曹操怒不可遏地斥责道：“什么叫尽力，什么叫能做的怕只是……若是治不好孤的儿子，孤让你们全部陪葬！”

曹操甚至还改了极其威严、高傲、权势滔天的自称。

他甩开大夫，又走出内室，望向外室的卞姝、曹丕等人，厉声质问：“华佗呢！”曹操的目光最后定在曹丕身上，怒火冲天，“曹子桓，我让你去找华佗，华佗呢，他为什么还没赶到！”

“曹子桓，冲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连弟弟都照顾不好的长兄也没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曹操气急败坏。

或许是气极胡言，可此话落入曹丕耳中，只叫曹丕目色发冷，满面阴鸷、森然。曹丕的瞳眸之中喷薄而出对父亲偏颇的不满和对自己遭受不公的愤慨。

曹丕拱手、垂头，一派请罪姿态，表现得还算恭顺。曹操则是气得连粗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在这起起伏伏的呼吸之间，有一道微弱的嗓音，突然响起：“阿爹……”

一声“阿爹”，曹操立马化愤怒为悲戚，虎目一瞬间氤氲、发红起来。他轻柔地“诶”着答应，而后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急忙转身，去到床边。

躺在榻上的曹冲已奄奄一息，瞳眸开始涣散。曹冲好像看不清眼前的曹操，努力地睁了睁，又无奈地恢复原样。

卞姝领着阿芙、曹丕他们也到床前。

曹冲伸手要去拉曹操，他伸不远也没力气，反被曹操一把握住。曹操哽咽着道：“冲儿，阿爹在，阿爹在这呢。”

曹冲努力地扯了扯唇，微笑，继而艰难地说道：“是冲儿自己身子不争气、没本事，不怪丕兄，也不怪大夫和侍女。”

“阿爹，你知道吗，能做阿爹和阿娘的儿子，是冲儿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冲儿想做的事，阿爹都能帮冲儿做到。那么这次，冲儿希望阿爹不要因为冲儿的事牵连任何人。阿爹，大夫和侍女也都是人，不是猪狗。大夫尽力了，侍女阿姊们也都在尽心竭力地照顾我。”

曹冲说着说着，自己落下了泪来。曹操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无有不应地回答着：“好，冲儿你说不牵连就不牵连，只要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阿爹就告诉你阿娘，你就是阿爹选中的嗣子。”

“冲儿……”曹操紧紧地拉着曹冲的手。

曹冲的泪一时更汹涌了，他纵目望向远方，不知在看什么，有些空洞，又有些悠远，喃喃地说着：“阿爹，其实我还不想死。冲儿还小，冲儿还没有弱冠，冲儿还想像丕兄一样娶妻、生子，陪着父亲征战天下。这乱世有太多需要革新的东西，冲儿有那么多的幻想，一个都没有实现。”

“阿爹，冲儿不想死。”

“好，只要冲儿不想，就一定不会死的。阿爹和冲儿保证，冲儿一定不会死的。”曹操埋头，越渐地靠近曹冲，已经以一个半拥抱的姿态，将曹冲完全地圈在怀中。

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曹冲这些，殊不知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曹冲。

曹冲似乎感受到了曹操眼里落下来的泪，目光收近了一些，重新望回曹操，艰难地抬手想为曹操擦泪。曹冲的手虚扶在曹操的眼角，恢复一派明媚、开朗的模样，说道：“阿爹别难过，等阿爹回到邺城也要让阿娘别难过。”

“冲儿不孝，不能陪在你们膝下了。可是，所幸，阿爹还有丕兄、植兄，阿娘也还有宪姊。你们都不是一个人，冲儿也不会一个人的。冲儿那么聪慧，就算去了黄泉之下也会结交很多好朋友。”

“阿爹，冲儿要走了，冲儿或许会去一个没有战乱、海晏河清的盛世。即便如此，冲儿也永远感恩、惦念阿爹。冲儿希望阿爹能得偿所愿，统一中原。”

“最最最重要的，阿爹不要太想冲儿。”

曹冲微笑着，虚扶着曹操眼角的手在刚触碰到曹操的一瞬便滑落下去，之后再也没有抬起。那指尖的温软和余热像一根滚烫的针，深深地刺痛、灼烧着曹操。

曹操哭吼一声：“冲儿——”而后，因为头疾未愈，情绪波动，受了大的刺激，曹操抱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在曹冲床前昏死过去。

大夫赶忙去为曹操医治。

建安十三年冬，一如历史所载，曹操与环夫人的儿子曹冲，那个能想出大船称象、以鼠啮马鞍智救库吏的天才少年，永远留在了他十三岁、笑容最明媚的时候。

曹操为曹冲大办了丧礼，但曹操因病不能起榻，也从头到尾没有参加过曹冲的丧仪。偶尔梦中惊醒，曹操还是会念着那个名字，“冲儿……”

他最喜爱的儿子。

曹操在榻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七日。到他再次梦见曹冲醒来，看着窗外和煦的暖阳，曹操突然拍床大喊：“来人，去将曹子桓给我叫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054 曹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