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缇！”
见外孙差点从楼梯摔下去，罗素音急得立刻向前一步试图拉住她，可她忘了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刚才那个年轻鲜活的身体里面，动作比意识慢了好几个八拍，她脚步一踉跄，直接就扑在了陈筠缇身上。
可怜陈筠缇本来已经扶住楼梯站稳了，被罗素音这么一撞，左脚脚踝瞬间被崴到，剧痛传来。
“你怎么样，缇缇！”罗素音瘦得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但还是紧紧抓住了陈筠缇的手。
“我没事，外婆，你还是先跟我解释一下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吧！”陈筠缇龇牙咧嘴，一蹦一跳扶着罗素音坐到了床沿上。
“终于还是被你撞见了……”罗素音喃喃自语，又像是松了口气。
那块旧怀表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床头柜上，陈筠缇心弦一动，一把就掀开了怀表的盖子，然后她就和照片里两个错愕的人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那两个人似乎还没有调整好坐姿，年轻的外公苏怀卿穿着粗花呢的复古西装，眉目英挺，而外婆罗素音则穿着素白旗袍，温婉端庄。
这个穿越时光的对视冲击力太强，要不是陈筠缇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她现在一定被吓坏了。
可她毕竟是亲眼看着沈崇在自己面前死了八次的人，所以这世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是她强大的心脏接受不了的了。在一个漫长而短暂的时间空白之后，她和照片里的两个人都长呼了口气，继而朝对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很快，照片里的两个人就调整好了姿势，又变成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就像她印象中的那样。
陈筠缇看一眼照片又看一眼苍老的外婆，神情越来越疑惑，如果她和自己一样只是穿越了时光的话，那自己穿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变年轻呢？
“那是我和你外公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陈筠缇眯起了眼睛。
事情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
“嗯。这只怀表是你外公五几年在战场缴获的战利品，原主据说是一位外国军官，你外公拿到它的时候，那个军官已经死了，所以，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来历。”
陈筠缇对外公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多少了解一点，只是她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垂垂老矣，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英姿勃发的样子。
刚才那个隔着时空的对视，终于让他在她心底的有了更具体的形象。
“这块怀表你外公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就一直戴着，十来年都没什么异常。直到我们订婚后的某一次，他被派到边境执行特殊任务。当时他和几个战友被一小撮敌人追击到一个小山谷，在那里遇上了强雷电。你外公说他当时都感觉到自己的魂从身体里飘出去了，眼睁睁看着几个战友的身体被雷劈成了黑炭，他顿时明白这是要完了，谁也走不出去了，可诡异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罗素音苍老的声音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有一种很悲凉恐怖的感觉，陈筠缇感觉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
“外公重生了？”
“对，他再睁开眼睛，时间竟然回到了一行人还没有进山谷的时候。他当时也吓坏了，已经分不清刚才战友的死是幻觉还是什么了，但是他还是毅然决然带着大家换了逃跑路线，后来听说，追他们的那伙敌人都遭雷击死在山谷里了。”
陈筠缇想了想，推测道：“应该是山谷里的电磁场激发了怀表里的什么东西。”
“我们后来也是那么猜的，不过，不管那是什么，你外公是多亏了它才活着回来的。”罗素音回忆起过往，眼泪蓄满了眼眶。
“可是外公也太佛系了些！要是我在战场上捡到这么好的装备，我不名留青史都是遗憾！”
“你外公不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且，他越来越觉得这东西有点邪性，就更加不敢跟外人说了，否则不定会招来什么麻烦。”
陈筠缇凝神思考了一下，“也是。”
“别说外人，一开始他连我都瞒着。直到你妈妈七岁那年，家里搬家，这东西不知道从哪掉了出来，直接在我面前摔开了盖子。”老太太细细回忆着。
“后来您也进入循环了？”陈筠缇猜到了。
“那倒没有，不过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罗素音犹疑地看了陈筠缇一眼，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
“哎呀外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陈筠缇快急死了。
“好吧，我进了一个假的世界里。”
陈筠缇皱了皱眉，表示自己没听懂：“假的世界？”
“对，我回到了一个特定的年代，就是我和你外公订婚的那一年。那个时候他二十九岁，我二十岁，我的父母还活着，家也还没有搬到南洋去，几个弟弟妹妹都在身边。那差不多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家庭美满，爱情如意……”
罗素音陷入了回忆，眼睛里都是光。
陈筠缇仿佛也跟着外婆回到了那个纯真朴素的年代，与仪表堂堂的外公以及年轻漂亮的外婆擦肩而过。
只是她不懂的是，为什么同样一块怀表，对于不同人的作用却是完全不同的呢？
“外婆，除了你、外公和我之外还有人接触过这块怀表吗？比如我妈？”
“有。”罗素音点点头，“你妈妈小时候很淘气，经常在家里翻箱倒柜，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把怀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但她就完全没有被影响到什么。我那时候就猜，可能是这块怀表被雷击的时候，我和你外公的照片就已经在里面了，所以它认主，对别人不起作用，直到……”
陈筠缇接道：“直到你发现我也被影响了是吗？”
“是。五年前，我发现你无故从家里消失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了。你这孩子，长得不怎么像你爸妈，却十足像年轻时候的我……我担心，它认错了人，把你卷到那个假的世界去了，就赶紧过去找你……”
“可是外婆，你为什么一直说那个世界是假的？”陈筠缇理解不了，既然外公能靠着它重生，她也能靠着它经历沈崇的整个人生，怎么能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因为……”罗素音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
“因为我一直都在那一个时间点徘徊，还会变成那张照片里的样子。你也知道，六几年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什么样，可我的那个世界繁华得简直跟上海滩的十里洋场似的，你说那能是真的吗？还有一点，你外公从边境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能触发怀表的开关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我和他在那个世界都经历过什么。所以，缇缇，我们猜着，这东西，能让每个人看到自己内心最深切的渴望。”
“渴望？”陈筠缇似懂非懂，但是背上却已经逐渐弥漫了一层冷汗。
“对，你外公是想活着回来见我，我是想回到我的少女时代和父母兄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你呢？我记得你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喜欢沈崇了是吧？”
这话题猝不及防，陈筠缇尴尬至极，赶紧否认：“哪有！十五六岁懂什么叫喜欢……”
“还说没有，你妈说你在日记里管他叫王子？”
陈筠缇目瞪口呆：“我妈竟然偷看我日记？！”
“那她倒不是故意的，好像是有一次你日记忘记锁被她不小心看到了。”
“……”
“缇缇……”罗素音突然握住了陈筠缇的手，目光悲戚。
“我那年把怀表给你，是因为我看出你很爱他，我不想你的人生留遗憾。而现在我想跟你说的是，忘了他吧。你还年轻，人生还长。而且，他走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改变过去，就说明他的死是必然。就像你外公，就算他怎么想一直活着陪在我身边，他也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重活一次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没有我们结婚之前的执念了。这块怀表会一直折磨放不下的人，只要放下，它就失效了。”罗素音劝道。
“那你呢？外婆，你还会一直回到你的少女时代，是因为你还有执念吗？”陈筠缇的心情压抑到了极致。
“我是快死的人了。”罗素音淡然地笑笑。
“你别胡说！”
“缇缇，到了我这个岁数，死已经不是什么忌讳的话题了。我没有执念了，我只是寂寞，所以它就会一直勾着我回到那个虚假的热闹里去。可是它很快就要对我无效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对抗大自然的法则，等我死了，一切都会消失的。”
“外婆，我不要你死。”陈筠缇扑到老人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流到她的衣服上。
她承受不了那么多的离别。
“坚强起来吧孩子，不要再执着他了。你要明白，人来这个世上其实本质上就是一场孤独的旅行，任何纠缠太深的关系，都只会带来痛苦。缇缇，你和你妈妈不一样，我要是死了我一点都不会担心她，因为她心大，无论遇到什么事很快就能好起来，可是你就是太像我，太容易放不下。”罗素音拍着陈筠缇的后背，语气里都是心疼。
“可是外婆，我还是想他，我能不能一直留在过去陪他？反正只要现实世界没人叫我的名字，我就不会回来。”
罗素音耐心劝道：“傻瓜，你还是不明白，你回不回来和有没有人叫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了，没有什么能对抗自然法则，人是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不是吗？时间是往前走的。”
是啊，时间是往前走的，这真是叫人无法反驳的一条真理。
如果时间真的能倒流，就像外婆可以回到她的少女时代一样，那该多好呀。
可是那个世界是假的，谎言再善意，也更改不了被揭穿的结局。
“缇缇，你想不想去我说的那个世界看看？”
陈筠缇一下抬起头来，语气怀疑：“我可以吗？”
“既然它能认错你一次，就说明它或许根本就分不清你和我到底谁是谁。不过，你穿成这样可不行，牛仔裤对于那个世界还是太前卫了，得换换。”
罗素音颤巍巍走到楼梯转角处的衣帽间，一把打开拉帘。
一个大型的复古衣柜立刻展现在陈筠缇面前。
“来吧，你挑一件。”
“可是，那边不是应该还是在穿绿军装和海魂衫的年代吗？”陈筠缇不解地看了里面一排排的旗袍和复古连衣裙。
“我说了，这是专属于我的世界，你别代入现实。”罗素音笑，“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年轻时候的苏怀卿。”
陈筠缇最后只好选了一条蓝白格子的翻领连衣裙。
罗素音又帮她在后脑扎了一个松散的辫子。
陈筠缇立刻感觉到里镜子里自己身上出现了一种又纯又矫情的少女气息。这裙子的款式是真够复古的，她估计她妈苏曼年轻时候都没穿过。
“我这样好看？”
罗素音认真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好看，都说你像我，可实际上你比我年轻时候可明媚得多了。缇缇，我现在就要带你去享受一段虚拟但是很快乐的时光了，你能快点好起来，就是我这辈子最后的遗愿了。”
“外婆，你说的什么话啊……”
“来，把手给我。”
罗素音打开怀表的盖子，拉住陈筠缇的同时，按下了怀表的调节旋钮。
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跟以往的变成透明粒子不同，这一次，陈筠缇清清楚楚看到了外婆在短短几秒钟内还年驻色，最后，甚至变成了一个比她还要年轻的青涩少女。
而她们身处的环境也不再是南鹭岛那个潮湿的二层小砖楼，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石板深巷，两边坐落着一座座青瓦白墙的古旧院落。
巷子口的牌坊上刻着衣锦二字。
罗素音留着齐耳的时髦短发，穿着素色的宽身旗袍，很有一种恬淡如菊的知性气质。
陈筠缇很想问，她们俩到底哪里像了？明明但凡有点智商和眼光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她们之间隔着的时代鸿沟。
可见，这块怀表也是个蠢的。
罗素音一边拉着陈筠缇往巷子里走，一边和街上的人打着招呼。
街上的确热闹非凡，茶园、戏楼、旅店、酒肆鳞次栉比，这里的风格让陈筠缇完全联系不到六十年代的新中国，倒像是民国时某个短暂的时期。
“罗家小姐，今天的鱼丸汤加了你最喜欢的花椒面，鲜香Q弹又过瘾，要不要来一碗？”路边的伙计招呼着。
“不了，我着急回家去呢！”
“哎，吃一碗又不浪费什么时间！你身边这位姑娘倒看着眼生，也是府上的小姐？”
罗素音明朗地笑：“哪啊，这是我远房表妹。”
“难怪和你长得那么像！”
陈筠缇被这里的富贵和繁华迷了眼，已经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
“外婆，这个世界是不是你按照小时候的印象建造的啊？”
“什么外婆，你得叫我表姐！”罗素音笑着斜了她一眼。
“你家还有多远？”
“快了，就前面的万和商行。”
“音音，是你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筠缇和罗素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见一穿着长袍马褂的青年正朝她们微笑。
“苏怀卿，你连我的背影都认不出来了？”罗素音看了他一眼，又贴近陈筠缇低声说道：“这就是你外公年轻的时候。”
“你好，苏先生。”陈筠缇用力掩住眼泪，弯着眼睛打招呼。
苏怀卿的气质很特别，既有书生的斯文，又不乏将军的意气。听外婆说，外公当年也是弃笔从戎的富家子，两家之间本就是门楣相当的世交之谊。
陈筠缇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么两个清雅高华的人，是怎么养出苏曼那样的狂放不羁的闺女的。
“是你？”苏怀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神情极度震惊。
“你认识我？”这下轮到陈筠缇惊讶了。
罗素音也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见过她？她是……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啊。”
苏怀卿的视线在罗素音和陈筠缇之间来回了好几次，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原来她不是你啊。”
罗素音被他弄懵了，“什么意思？”
“我见过她很多次，半夜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跑出去见一个同样很奇怪的臭小子。我一直以为是你……音音，是我误会你了。这么仔细一看，她虽然长得像你，但真没你好看。”
陈筠缇：“……”
罗素音：“……你半夜为什么不睡觉跑出来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