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卿和罗素音带着陈筠缇找了个叫鹭春园的馆子，并点了好多道她从小爱到大的鹭港传统菜式。

比如清蒸鱼，荔枝小排，四喜沙茶锅，芙蓉鸡绒，蟹肉海皇豆腐，蚧皇锦绣球等，摆了满满一大桌子。看得出，罗家当年在鹭港的确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

“缇缇，你多吃点，这半年你瘦了太多。”罗素音给陈筠缇盛了一碗汤。

“所以，你是说……”苏怀卿压低声音，“她是我们的外孙？”

罗素音点点头：“嗯，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

“没事。”苏怀卿脸上的笑容藏不住，“我就知道我们最后会修成正果的。”

陈筠缇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个虽然已经二十九岁高龄，在感情方面却仍然单纯的像个纯情大男孩的男人，突然很想笑。

“所以，这大半年怎么了？你怎么不去和那个臭小子见面了？”

陈筠缇抓住重点：“您是说，您见过很多次我来这和他见面？沈崇他，哦您说的那个人叫沈崇，他也在这里？”

不可能啊！这里的大环境明显是旧社会的样子，沈崇怎么可能在这里？如果他在，很多事情的逻辑都对不上了。

不过，如果他能在这里，是不是就说明她能马上和他见面了？

“那倒没有。”

陈筠缇松了口气，却又明显很失望，然后她很快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怎么会见过他？”

“这个我回头再跟你慢慢解释，你先跟我说这大半年你们到底怎么了？”

“外公，沈崇他，死了。”

苏怀卿愕然：“死了？”

陈筠缇喝了一口汤，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你就把他救活啊。你不是有改变过去的机会吗？”

陈筠缇实话实说：“我救不了他。每救一次，他就会以更惨的方式在我面前死一次。”

苏怀卿和罗素音听了都沉默下来。

“你多吃菜。”

“缇缇，既然这样，你就选择忘记他吧。”罗素音心疼至极，她不想她为了一个男人自苦到这种程度。

“可是我忘不了。”陈筠缇也很讨厌自己的执着。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她会活得更快乐和自在些。

可她陷在他们的羁绊中无法脱身，甚至已经做好了回到过去找他要个孩子然后独自一个人把孩子抚养长大的心理准备。

她曾在《烟火人间》的节目上说过，真正的理智并非是完全不动心，而是在动心的前提下仍然可以做到克制。

可是她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套，越来越执着于她不该做的事情。

她为他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

苏怀卿抿了抿唇：“缇缇，实话实说，我当年也有很多次都感觉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外婆，把她娶回家了。你别放弃，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希望。”

陈筠缇喝多了糯米酒，连笑容都变得迷离：“外公，你想不想知道你和罗女士最后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

店小二进来添菜，听见陈筠缇管苏怀卿叫“外公”，吓得脚步一踉跄，差点没把手里的盘子扣到地上。

“什么样的？”苏怀卿很好奇，他和音音的女儿个性会比较像他们之中的谁。

“苏曼小姐从小就胆大妄为，喜欢冒险，擅长运动，最讨厌有人矫揉造作装文艺。然后……”陈筠缇卖了个关子，调皮地看了苏怀卿一眼，继而说道：“长大后她偷了家里的户口本，背着你和外婆在一个几平米的教工宿舍里就把自己嫁了，嫁给了一个连破洞的袜子都凑不成双的穷小子。”

陈筠缇说一句，苏怀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等他说完，苏怀卿都快把嘴唇咬破了。

“咱们竟然生了这么个闺女？”

罗素音笑得直不起腰：“反正都是像你。”

“那你爸爸对她好不好？”苏怀卿急切地问道。

陈筠缇认真想了想：“他对她还行，他们也就平均三天才吵一次架吧。”

尽管，吵得都是学术上的问题。

两个年轻的女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简直岂有此理！”苏怀卿愤而起身，拍了一下桌子，“一个穷小子也敢欺负我女儿？缇缇你快点吃，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沈崇救活！毕竟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是比你爸年轻时候靠谱多了！”

罗素音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先别问，今天晚上十一点在你家后门等我就行。”苏怀卿挑眉一笑。

吃了饭，罗素音就带着陈筠缇回了罗家。她只跟家人说她是她在女校的同学，他们就给了她最温暖和热情的欢迎。

陈筠缇看得清楚，这罗家的做派还保留着民国时期洋派富庶人家崇洋趋新的生活方式，几位公子小姐均打扮得很前卫精致，男孩的西服平整，皮鞋锃亮，女孩留着披肩烫发，或穿着小洋装或穿着修身旗袍，谈吐风趣优雅。

乍一看，这里的画风奢华又复古，展现的就是一个普通富贵家庭的日常生活而已，没什么特别值得深究的。但陈筠缇可没忘记，外公的二十九岁可不是在旧社会，而是新中国的六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新世界又怎么可能是这个画风？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罗家的客厅里竟然还摆着好多现代社会才有的东西！包括立式空调，等离子电视，双开门大冰箱，甚至还有扫地机器人！罗家小少爷拥有跑步机，罗家小姐用的是戴森的吹风机，佣人从烘干机里拿出刚洗完的衣服……

这些违和感令陈筠缇不寒而栗，尤其一想到这场景里的大多数人早已经做了古……她没当场尖叫起来都算她心理素质好了。

罗素音果然没骗她，这里果真是她这么多年的执念幻化成的假世界，她用自己的想象把成长经历中的所有遗憾都填满，一切都变得圆满无比。

她记得她之前就曾说过，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生在了旧社会，出生时就被家里许配给了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长大后两人根本就没见几次面就稀里糊涂嫁了。虽然苏怀卿的确是她喜欢的人，但要是能重新选择，她多么希望俩人能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再结婚啊。

陈筠缇恍然大悟，难怪这个世界的苏怀卿和罗素音只有恋爱时光，不会进入婚姻。

这么一想，这块能填补人们遗憾的怀表还真是件神器啊！

可它为什么就不可能满足她的愿望让沈崇活下来和她白头偕老呢？

打完招呼，罗素音就把陈筠缇带回了房间。今天晚上她们还要出去干大事呢，得抓紧时间好好补个觉才行。

可罗太太却打着送水果的名义赖在房间里不肯走，一直温柔地握着陈筠缇的手，不停地感慨着这小丫头怎么跟她们家音音那么像，要不干脆给她做干女儿算了，又问她许配人家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她家大公子今年刚好……

听得罗素音直皱眉，赶紧把她妈给推出门去了。

这老太太乱点什么鸳鸯谱呢，她哥和缇缇的年龄差都有70岁了吧！再说，那辈分也不对啊！

陈筠缇大笑：“外婆，我还以为这里每个人的想法都和你是相通的呢！原来你并不能左右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啊！”

罗素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要是所有人都是透明的还有什么意思？他们当然要保留他们原来的思想啊。”

“也是。”

到了晚上，趁着月黑风高，全家人都进入了梦乡，罗素音带着陈筠缇出了后门，苏怀卿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盛夏的蛙声和蝉鸣把夜晚称得极为安静，小巷子里除了他们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

“外婆，点灯吧。”

“点什么灯，这里的街道又没有路灯。”

“这是你想象的世界啊，你用想象给它安一个不就行了？”

罗素音沉吟了一下，试着轻轻打了个响指，整条街就真的亮了起来。

苏怀卿被惊到，他缓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来：“音音你真的不是仙女吗？”

陈筠缇一下子想起曾经的沈崇也管她叫Blue Fairy。

他带她们潜进了一家位于郎官巷的旧书店。

书店位于巷子尾一棵茂盛的大榕树下，门前几张木板凳，墙上黑板写着新到的书名，门上的招牌用极文艺的字体写着时光书店四个字。

就着路灯的光，陈筠缇看清了招牌下面的一行小字，是英文的Station。

这里难道是时光中转的车站？

店内的陈设老旧，书籍和摆设都充满了年代感，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其他特别了。

陈筠缇随意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出来，是萧红的《生死场》。

“外公，你带我来这里干嘛？这里有能救沈崇的武林秘籍？”陈筠缇不理解。

“你别着急，到这边来。”

苏怀卿带着两人走到一个陈列着很多抽屉的柜子面前。

“就是这里。”

“苏怀卿，你大半夜带我们出来就是来看书店的目录柜的？”

罗素音随意拉开其中一个抽屉，见里面除了一沓卡片之外别无他物。

“目录柜？”陈筠缇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

“对，读者来图书馆借阅书籍资料，就必须要通过目录柜里的卡片，才能得到馆藏书籍资料的“身份信息”。”

陈筠缇记得现代图书馆都是用电脑检索系统的，她是真的没见过这件旧物。

“你随便打开一个看看。”

陈筠缇耸耸肩，听话地抽出一张卡片来。

苏怀卿和罗素音凑上前去，看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消失的爱人》，冯晞，百花出版社，1960年7月第29次印刷……

“这有什么特别？不就是一本书的信息？”罗素音嘁了一声。

苏怀卿皱了皱眉：“冯晞？哪来的三流作者？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音音，你知道这是谁吗？”

罗素音被他这么一说也凝起了神，她们这代人喜欢的作家大多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这一位她还真……

不过，她又总觉得自己哪见过这个名字，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缇缇，你怎么了？”苏怀卿注意到了陈筠缇的不对劲。

罗素音抬起头，刚好看见陈筠缇双手捂着嘴的惊恐样子。

“缇缇，缇缇？”罗素音摇了好几下，才把陈筠缇从惊愕中摇醒。

“外婆！”陈筠缇一张口，眼泪就已经落下来了。

“你看见了什么？”罗素音把那张卡片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仍然没有看到除了书籍信息之外的任何东西。

苏怀卿也紧张至极：“你是不是能在里面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我，我看到了他2015年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唱会……”

那张卡片在她眼中更像是一扇时空之门，透过那扇门，她看见他正在台上唱着歌，底下的歌迷热情如火，整个场馆都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

蓝色，是他的应援色。

“啊？”

陈筠缇点点头，“是。”

她颤抖着手触向卡片，想穿越时空摸摸他的脸。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此发生。

罗素音和苏怀卿只来得及看见卡片上泛起一层水波一样的微光，陈筠缇就从他们的面前消失了。

卡片落在青砖地板上，无声无息。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陈筠缇的人。

苏怀卿捡起卡片，接着，他和罗素音的表情就定在了脸上。

这是什么情况！

卡片上字怎么变成了：《德伯家的苔丝》，托马斯·哈代，百花出版社，1960年7月第29次印刷……

“现在怎么办？”罗素音慌了。

“不怕，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走啊，我们到外面坐会儿？”苏怀卿拉住她的手。

罗素音只好跟着他来到书店外的榕树下。

苏怀卿把小桌子上的落叶吹落，又用手帕帮她把小凳子的灰擦干净。

罗素音突然想看月亮。

然后月亮就真的从树梢边缓缓升了起来。

特别大，特别圆。

“音音，我记得今天是初一，本不该有月亮的。所以，这里都是假的，也包括我？”苏怀卿声音落寞。

“对不起啊，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