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把她们领到尽头的小房间，一打开门，灰尘扑面而来。

角落堆放着装修废料，满地的粉尘和脚印，还有几块被踩扁的冰红茶饮料盒。

方萌和李卿月目瞪口呆，去了这么多家公司，第一次见凭证室这么脏乱差的。

财务指着墙上那几排铁柜说：“这两层是今年1-11月的，你们看完放回原位，不要拿乱了。”

“好的，想请问下可以借用下外面的桌椅吗？我们需要放一下电脑。”方萌手捧电脑，指向外面财务办公室的空桌椅。

财务上下打量着两位青涩的小姑娘，很有经验地看出她们的身份，大概是来实习的学生。

“啊？凭证不可以拿出去的，很容易乱。”财务指着墙角叠起的一堆杂志，“喏，这里可以放一台。”

“另一台放这吧。”财务扶起倒地的一个烂木凳，虚虚擦了几下。

说完便离开了。

李卿月和方萌虽无奈，但也不敢反驳，乖乖蹲进垃圾堆里，打开她们的抽凭表。

“晴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看见‘W3K51’这笔预付账款挂了3年，想了解下未核销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否考虑有发生坏账的可能性？”陶也直接搬电脑坐进了财务办公室，他继续说，“如果是预付工程款的话，应当根据工程进度及时结转，避免长期挂账。”

“OK，我都记下来了，”她的手指快速敲击键盘，在Excel表格里列出陶也的提问，“这几个问题，等我我整理好之后一起答复给你哈。”

“好的，谢谢，麻烦您了。”陶也没着急起身，坐在她旁边微笑道，“还有上周群上说的台账，方便的话可以提供一下吗？”

“噢噢，好的，我现在就发给你。”她切换到桌面，在密密麻麻的文件中，找出那个Excel拖到微信。

整整七天，陶也在群上催了无数次，但最终只有当他人在面前时，企业才肯提供这个资料。

这家子公司是出了名的难搞，企业人员配合度不高，部分基础的资料一拖再拖，有些甚至离场了都没拿齐，想深夜加班做都做不了，拖慢了他们的审计进度。

“谢谢，收到了。”陶也打开群里的文件确认后，捧着笔记本电脑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正走着，余光撇见通道尽头，两个小小的身影淹没在垃圾堆里，身下的长裙就躺在粉尘地上。

她们左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电脑，右手抓着手机拍照的同时靠手腕翻凭证，就差上嘴了。

不知道的以为在练杂耍呢，难度系数能给个9.0。

这哪是工作的地方。

他走过去喊两人。

“怎么不坐外面？”陶也皱眉，指着自己刚刚坐的地方，“还有很多空位置，电脑也可以充电。”

“我们问了，那个姐姐说凭证不能带出去。”一双清澈懵懂的眼睛看着他。

“谁说的？那他们平常也在这里看凭证吗？”陶也一听火都上来了。

明摆着欺负人。

看俩小孩就糊弄，但凡换一个人来抽凭敢这样吗？

“先不抽了，你们过来。”陶也赶紧带她们撤出了那个呛人的房间。

看俩孩子老实巴交地埋头干，被欺负也不吭声，陶也从小作为队长兼男妈妈养成的护崽欲又冒出来了，这事他管定了。

他径直走向了财务室最里面的独立办公室，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声。

“沈经理您好。”陶也轻轻推开门，换上了职业微笑，礼貌道。

“你好你好。”她认出了眼前这位是总部派来的审计，客气地起身上前。

“想请问下能否借用下你们外面的空桌子，我们的同事抽凭需要用到下。”他微微笑着，不卑不亢道。

“当然可以啊，”她亲自带陶也一行人去外面的办公室，找到空座位，对旁边的人喊，“小盈、许娜，帮审计同事搬一下需要的凭证。”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搬就可以。”陶也笑笑，又不忘回头大声交代一句，“你们看完记得放回原处。”

“那好，你们有什么需要再随时跟我们说。”她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陶也直接请来了财务们的老大，经理一发话，办公室没人再敢搞事。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组员被这样欺负。

从公司的角度，他们是乙方。可从个人的角度，大家都是打份工，友好配合才是共赢。

李卿月和方萌带着一屁股灰和蹲麻的腿，终于坐上了椅子

她们看着陶也走向门外的笔挺背影，仿佛带着一圈圣光。

也哥永远滴神！

……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

这破天真能下，分明都11月了，还跟夏季台风雨似的，哗哗倒水个没完。

车速一上来，冷风夹着雨水直往衣领袖口灌，穿什么雨衣都没用。

黄朗只穿着件灰背心，从头到脚都被浇透了，车后的外卖箱一半放满外卖。

另一半装着几件衣服和锅碗瓢盆，那是他所有的个人资产。

他打算把今天跑完再找房，毕竟跑一天恶劣天气的单子，顶得上平常三天。

若不是被生活逼着走，谁愿意风里来雨里去，赌暴雨中视线模糊的货车雨刮给力，不会闪着大灯就朝自己冲来。

“喂，你好，我到国金门口了，保安不让进，麻烦您出来取下餐。”黄朗隔着防水袋，朝手机大声吼道。

“下这么大雨我怎么出去拿！你赶紧送过来，我在大堂等你。”对方不愿意出门。

“大哥不好意思，真没法送，你们保安就在门口守着，专门逮外卖的。”黄朗解释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雨这么大我点外卖就是不想淋湿，还非要我出去，”那人语气不悦，威胁道，“你看着办吧！不送进来我就差评！”

黄朗听完一惊，一个差评等于一天白干，他现在是一点钱没有了，等着吃饭呢。

他连忙答应，找地方停车，鬼鬼祟祟地在绕着国金大厦转悠想办法溜进去。

……

今天下暴雨，路上有些堵车，陶也到公司已是晚上七点。

国金大堂格外热闹，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好像是围观吵架还是干嘛的，电梯间都挤不过去。

“我上次说什么了？你丫一烂送外卖的也敢进来？”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五名保安把黄朗围住，领头的那个一把抢走他手中的外卖袋，高高举起，欣赏他挣扎的模样。

“你把东西还我！”黄朗咆哮道，往前扑着去抢。

手脚却被五人死死按住，只能抻着脖子用力，青筋暴起，双眼瞪得充血，那眼神恨不得把他们一刀刀剜了。

“一枫堂海鲜刺身，”他装模作样地一个个字念，勾起嘴角嘲笑，“这是你的吗？这么贵的东西你吃得起吗？”

“你他妈也就一看门狗，真把自己当大爷了？！”黄朗手脚都被压着，嘴上还是不饶人，他嚣张地扬起下巴，吹口哨，“来，叫两声给小爷听听！”

“我操你妈！”那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脸就是一巴掌。

黄朗狠狠地瞪着，发誓等他们一松手就要把这群鳖孙揍扁。

但想象中清脆的掌声却没有落在脸上。

黄朗看见一个穿着衬衫的单薄背影挡在自己前面，陶也抓住保安扬起的手，用温和的语调问着：“是不是误会了？雨下得大，不方便出公司，我让朋友顺路带个饭过来。”

在众目睽睽下干架显然不是上策，陶也没有蠢到这种程度，让事态缓和再做决定才是理智的。

“你哪位？”保安上下打量他，这人穿着一套西装，人模狗样的，估计有点来头。

“48楼的。”陶也掏出工牌。

上面写着：ABC会计师事务所 审计部陶也

领头那个挑挑眉，虽然不清楚眼前这位多大官，但他知道ABC事务所，在这栋高级写字楼整整包了8层，实力雄厚。

外卖佬和他们保安积怨已久，因为电动车的事情他被领导扣了年底的奖金，他本就是想抓个外卖泄泄火。

但若因此把事情闹大，实在没必要。

“散了散了，都别看了。”领头的那个大手一挥，按着黄朗的小弟们纷纷撒手。

可黄朗拿咽得下这口气，刚刚人都骑他头上拉屎了，现在1v1的机会终于能施展施展拳脚了！

他站起就朝领头的保安冲去。

“过来！”陶也反应及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朝反方向的大门走。

“你松开！不用你管！”黄朗双眼通红，想用力甩开，但看了眼陶也那脆弱易碎的身板，别又给摔坏了，只能象征地挣扎两下，任他拖离事发现场。

刚到大门，黄朗傻眼了。

那边干架的事还没处理好，这边又出岔子了。

雨幕中，他的电动车被砸得稀烂，零件七零八碎落了满地，箱里的外卖和衣物就躺在积水的路面，像一堆垃圾。

想都不用想是谁下的黑手。

“他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黄朗疯了似的往回冲，歇斯底里地怒吼。

“你冷静点！”黄朗那身肌肉不是虚的，陶也拦都拦不住，只能上手推了他一把，吼道，“打一架蹲局子就是你想要的吗？解一时之气留个案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冷静不了！”黄朗崩溃地咆哮，“我他妈身上只剩98块钱，被房东赶出来，暴雨天不要命的就想赚点钱！顾客非让我送进去不然差评，我他妈饭都吃不起了，我敢不送吗！”

住所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再赚，但若连唯一的谋生工具都被砸烂了，他真的不知生活该如何继续。

不说未来，黄朗连今晚住哪吃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积蓄，没有傍身的技能，任凭他再拼再努力，也只能每天勉强糊口，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角落浑浑噩噩地活着。

黄朗知道自己一步踏错，就会沦为街边的乞丐，没有任何人为他兜底，他的人生从没有退路。

“你不懂！你们这些人不懂！”黄朗冲入雨幕中，跌坐在广场的台阶，“我什么都没有了！”

雨夜繁华的写字楼前，响彻他的呐喊，路人纷纷侧目，无人停下。

这座城市的人们总在匆匆赶路，竞争和压力逼他们必须加快脚步，他们没时间为别人分神。

天像漏了个洞，雨水哗哗地往下落。

陶也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背影，浑身湿漉漉的，雨水冲刷着，背心紧贴在他结实的背上，透出隐约的肌肉线条。

他把头埋在膝间，一动不动。

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陶也打开伞，皮鞋踩入积水的路面，朝他走去。

黄朗正难受呢，配着凄凉的氛围肆意发泄情绪，却突然感觉雨停了。

他抬头看，陶也给他打着伞。

倾盆暴雨中，那把黑伞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呜——”如火车轰鸣般的哭声。

黄朗瘪着嘴，眼泪如山洪暴发，来势凶猛，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顺着脸往下掉。

哭......哭了？！

陶也震惊，这人平常拽得二五八万，背心肌肉一酷哥，没想到是个哭包。

看那泪眼婆娑的模样，陶也心里一软，上手摸了摸黄朗湿透的头发，哄道：“都会好起来的。”

黄朗本来还能收住，听到温柔的安抚，他伪装的坚强彻底瓦解，委屈极了，干脆靠在腿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吼着：“我做错什么了......呜......我老老实实干活...房东赶我...顾客骂我...呜......保安打我......”

陶也就陪在一旁，耐心听着，没有说话。

等黄朗哭得没力气了，陶也伸手拉起他：“走吧。”

“去哪？”黄朗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那双肿得核桃似的眼睛看着他，可怜巴巴的。

“去我那洗个澡，换身衣服。”陶也说道，牵起那哭包往家走，劝道，“你在这吹一晚会生病，病了还得花更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