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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沐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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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藤再度见到那对骨化形销般的影人,已是一个月后。

五月五端阳节,家家户户都要插艾草、包粽子,黄伯一大早就来到了白藤家和老嬷嬷一起操劳这些琐事,黑衣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包粽子。

白藤左腕戴了一个小小的五彩绳,正往箬叶卷成的筒里舀着糯米,看见黑衣手里熟悉的锦盒,他的手不禁一抖,箬叶散开,米悉数落回了盆中。

“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看,”黑衣打开锦盒,眉宇间有些许得意之色,“我重新修整了一遍,是不是好看多了?”

白藤沉默,锦盒里的影人说实话,跟之前惟一的区别就是身子和四肢重新修剪了形状并镂了些花,样子依然一塌糊涂,凑合有个人样,也不知黑衣哪来的脸说这是他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改好的。

黄伯本想硬夸几句,探头看过盒子里的影人后,又吞回了准备好的夸赞,推笑道:“黑公子有心了,留下一起吃粽子吧。”

黑衣正有此意,假模假样地推脱几句就放下锦盒净了手,坐到白藤身边学着包粽子。

白藤包得很慢,与其说是包,不如说是在玩,包了五六个就停了,黑衣看了半天也没学会他手里那种三角粽子的包法,于是转头跟黄伯学起了包枕头粽,黄伯对他的印象很好,笑呵呵地给他讲解着包法,还连包了几个示范给他,不过黑衣这人的动手能力实在有些差,不是弄破了箬叶就是露着白花花的糯米在外,看得白藤都有些怀疑那风筝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浮日城在半北不南的地方,包的粽子偏向甜粽,黑衣虽爱吃咸粽,可是苦于黑管家和一起跟来的两个下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浮日城人,没一个包得好咸粽,所以他年年端阳节都只能对着一碟甜粽唉声叹气。没想到今天一来就看到了黄伯在往糯米里放五花肉和咸蛋黄,馋得他口水差点流出来。

包好的粽子上了蒸锅,黄伯又另下了一碗细面,浇头是糖多得腻人的鳝糊,做好就给白藤端了过去。

因为有黑衣在,所以白藤等到黄伯端着粽子上了桌才动的筷子,浇头一倒进高汤煮就的细面里,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饭厅,黑衣嗅嗅空气里的香味,又扫了一眼那均匀的细面,心里想起了自己做的那碗乱七八糟的鸡丝凉面。

两相对比之下,他觉得白藤对那碗鸡丝凉面的评价真是太客气了。

黄伯又倒上了三杯雄黄酒,举杯祝道:“小白,生辰吉乐。”

白藤举举酒杯,二人都抿了一点酒沾湿唇就算作数,只有黑衣将酒悉数咽下了。饮过酒,他想到今天是白藤的生辰,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心里一下子有了点委屈:“藤喵喵,你怎么没告诉我今天是你生辰?我该备礼的……”

“不必,你不是送了两个影人么?”白藤的口气很随意,其实若不是黄伯和老嬷嬷一致坚持,他压根就懒得过。

听他提起那对影人,黑衣脸有点红,赶紧夹了个粽子专心剥着,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有意夹了一个三角粽子,剥开后咬了一大口,表情差点没绷住——是个糖馅粽子。他一大口正好咬掉了大半的糖浆,齁得舌头根直疼,余光瞟到白藤正在往这边看,他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连赞好吃,口是心非地把马屁拍上了天。

白藤慢条斯理地吃着面,等他龇牙咧嘴地把一个粽子吃下肚才开口,对他的奉承十分不给面子:“瞎吃什么?这是帮嬷嬷包的祭龙神的粽子。”

黄伯也憋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朝黑衣推了推那一大盘咸粽,岔开话题道:“黑公子的家乡可有祭龙神之俗?”

浮日城靠近江头,虽有江水流经,却鲜少见端阳节祭龙神,只有在秋季解了渔禁时才会到江边祭拜龙神。黑衣来到流风城快四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端阳节也要祭龙神。

黑衣扯了扯白藤的衣摆,想让他带他去看祭龙神。

白藤不明所以:“扔粽子有什么好看的?想去自己去。”

黑衣傻眼了,他以为流风城的祭龙神也会和浮日城一般,要设香案烧高香,由父母官诵祭文替民祈愿,然后再烧了祭文并将备好的三牲投入江水,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怎么也要多半天,没想到流风城的祭祀竟这样简单。

黄伯出言解释道:“浮日城的祭龙神是为了求风调雨顺,家家有渔获,自然要隆重些。我们这祭龙神不过是古时候传下的习俗,各家自发地投粽子入江,防止蛟龙啃食屈大夫的身体。”

黑衣闷闷不乐,想和白藤出去玩又不知道该怎么诱拐,最后还是黄伯看出他的心思,提议他们下午去江边看赛龙舟,他高兴地应了声,白藤的脸色却有点难看,一口回绝道:“城外人多,我对看人头没兴趣。”

黄伯明白白藤是在暗指自己出城他会派人跟着的事,摆出一副憨厚的笑脸暗示道:“就你们两个年轻小子,还怕找不到好地方?”这次就你们两个,我不让人跟着。

白藤脸色好转了一点,趁黑衣低头咬粽子的机会,他一个凌厉的眼神投向黄伯,让他说话算话,黄伯现在一看见他阴沉的脸色肩背就隐隐作痛,赶紧垂下头做了一个“是”的口型。黑衣忙着品味着舌尖上腌制过的五花肉混合着糯米的鲜香,丝毫没有注意到桌上主仆二人间汹涌的暗流。

流风城临江而建,出城东走不了多远就是大江,江边矮山上有一栋碧瓦朱甍的高楼,楼共五层,由开国皇帝赐下“堰江楼”的名并题了字,檐牙摩空而入雾,朱廉凤飞而霞卷,是个观江的好地方。

黑衣已经在白藤怀里耍了一路的小脾气了,因为白藤出门前换下了身上那件醒骨罗裁的衣裳,虽然最后在他的磨叽下换回来了,但还是罩了件外衫,挡住了衣服。

那件醒骨罗的衣裳是时下最新的款式,除了颜色外和黑衣身上的一模一样,黑衣只当白藤不穿那件衣裳是因为和自己同料同款,所以一路絮絮叨叨个没完,终于白藤忍无可忍,才告诉他自己不过是普通人家,那件衣服的料子过分张扬了。

黑衣不是很明白,继续絮叨,边说边用手夸张地比划:“普通人家?普通人家怎么能把那么——大的珍珠、那么——红的珊瑚给猫玩?应该买都买不起才对。”

白藤懒得搭理他,径自往堰江楼里走,都走到楼梯了,黑衣还在絮叨,吵得白藤脑仁嗡嗡作响,一下止了脚步,脸色阴沉。

黑衣以为他生气了,立刻赶在他动手前开始哄,皱着一张委屈巴巴的脸。

“‘普通人家,景况尚可,衣食无忧’是祖母在时就做给外人看的,你以为出了门还像家里一样没有眼睛盯着?”白藤显然不想提及这些,不过还是给他解释了一句。

这一解释更加坐实了先前黑衣的猜测,有那个“落魄望族”的猜测作支撑,再想到他平时那些寻常的衣裳,比较之下,从黑家购来的几匹料子属实是太过惹眼了。联系前后想通了,黑衣将这事抛之脑后,心思愉快地飘到了那句“做给外人看”上——这么说来,自己对藤喵喵来说算内人?推此及彼,藤喵喵就是自己的内人!

他眉开眼笑,白藤依旧神情阴郁,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黑衣紧紧跟上,二人来到二楼,才发现堰江楼临江那侧所有栏杆里都挤满了人,上到顶层虽不费力,可是好地方已经让人给挑完了,黑衣四处寻觅着人少的地方,脖子抻得老长。

临城的那面栏杆倒是没有人,然而那面连江都看不到,更别提看龙舟了,他在人群后面挤来挤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跳起来看。

“你怕不怕高?”白藤倒是悠然,带着诡秘的笑问黑衣道。

“自然不……”

“那就好。”

黑衣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被提到了空中,几个起落后,才终于又踏到了实地上,大着胆子低头一看,脚下踩的居然是堰江楼青绿的琉璃瓦,一颗石子被风吹得从屋檐滚落,无声无响,骇得他的腿顿时发起软来。

“不是不怕高?”

白藤靠着最高的那条屋脊盘腿坐着,天光披在他身上,被风吹起的发丝仿佛拂动在黑衣的心口,柔柔的,痒痒的,一下一下。

说不出为什么,看到这样的白藤,黑衣的腿一下子不软了,走过去就捉住了在自己心口作祟的发梢,挂着笑意挨着人坐下。

楼顶视野开阔,远近江山尽收眼底,夏日的江风正凉爽,天下着廉纤的雨,蛛丝一样任风吹乱聒碎,没入苍茫的江水中。江面上七条窄长的龙舟丝毫未受细雨的影响,箭似的,在紧促的鼓点中破开一道道水痕。

他们登上楼顶时,龙舟已行进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岸上人声鼎沸,聚集在堰江楼上的文人墨客也纷纷提笔落字,摇头晃脑地吟诵、互相吹捧着那些使人发笑的狗屁文章。黑衣被气氛感染到,不禁有些亢奋,提出要和白藤赌哪条船能夺标。

今年赛龙舟的彩头是五十两纹银,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吃喝了,龙舟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咬牙拼起命来,短棹搅得江上惊涛涌起,你超我我超你,望过去哪个都有可能夺标。

白藤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面,嘴上问道:“什么赌注?”

黑衣想了想:“我要是赢了,你就来我家陪我过中秋。”

“想的倒挺远。”白藤嗤笑一声没拒绝,接着问道,“要是我赢了呢?”

黑衣不假思索:“那我去你家陪你过中秋。”

白藤不说话,眯起眼平静地注视着他,几个呼吸的功夫,黑衣就被盯得败下阵来,蔫蔫道:“你赢了我听你使唤一天。”

“我赌中间那条。”

“我赌这条。”黑衣喜气洋洋地一指离岸最近的那条。

他看好的龙舟一路领先,舟上水手鼓手露在外面的手臂都刺了大面积的青黑色花绣,一看便知是常年走南闯北的老水手,特意刺了鱼龙或水鼋的花绣,来保佑自己行船时免受水底蛟龙伤害。而中间被白藤挑中的那条最有冲劲,再超过一条就要和第一条进行最后的角逐了。

白藤难得被调动起了热情,眼都不眨,目光死死黏在自己看好的那条龙舟上,生怕一不留神就输给了黑衣。

鼓声渐急,彩标渐近,两龙望标,龙目如瞬……中间那条的龙头好不容易追赶上第一条的龙颈,前船就抢水夺了标,后船只差那一丈,空挥船桡却掩盖不了失败的事实。

岸上的人奋声呼喊起来,喊叫声如濛濛细雨中的霹雳,那彩标让一条纹满鱼龙的健壮胳臂擎在了手里,五彩斑斓的,映衬着一张张开怀的笑脸。

有的水手不服,纷纷理论起什么你挡了我的船头他碍了我的船桡,个别脾气急的直接把上衣一脱,一把把对手推下水去和他单独比试,一时间江面上又是异常热闹。

黑衣赌赢了,兴奋得歪进白藤怀里,仰着头,圆溜溜的杏眼一个劲地忽闪,满含期待。白藤拎起他的后领准备下去,却被他伸手扒住了肩,另一只手腻腻歪歪地箍紧了腰。

“再等一会,现在人多。”黑衣一脸纯良。

龙舟赛到了尾声,人们投了粽子入江就三五结伴地往城门回了,堰江楼上亦是游人如织,潮水似的一股脑涌到楼梯口,摩肩接踵地往楼下去,其间不乏有挤掉帽子鞋履的。

现在跳下楼顶确实不太好,而且白藤也有些贪恋这难得没人盯梢的时光,他们各怀心思,又在楼顶坐了很久。当然,拎着黑衣后领的那只手始终未松,因为一旦松开他又会像牛皮糖一样黏回手的主人身上。

被狼狈提着的黑衣嘴还是闲不住,叨叨地胡言乱语:“城里的乞丐真该来一趟,拾几件挤掉的珠钗扇袋就能发家了。”

白藤唇角被逗得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这次黑衣看见了,但是没有声张,默默欣赏着这点难求的莞尔。

雨点滴落下最后几丝,风卷云散,天边露出半轮炽红的太阳,铺陈开一片灿然若锦的霞晕,给白藤的轮廓描上了一圈金边,连脸上细小的汗毛都分毫毕现,那双幽深的眼眸里也映进了光,一下清浅起来,鲜活得都有些不真实,如梦似幻。

黑衣看得痴了,心里迷迷糊糊地想:就这么永远坐下去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黑衣:哼!

白藤:(解释)

黑衣:哼……

白藤:(不耐烦地伸出巴掌)

黑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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