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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秋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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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然在半道上就下起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寒气很快就浸透了秋装,开始往人骨缝里钻去。

黄伯年纪大了,剑冢的内功已经侵蚀了他的身体,让雨浇了一会,他的关节处就慢慢泛起针扎似的刺痛,手指也变得绵软麻木,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衣摆,只觉摸什么都像摸在棉花上。

扭头看看白藤,却是正闲庭信步地行走在雨中,眼睛半眯着,似乎很享受这场新凉。

他没打伞的意思,黄伯也不想主动出声,只得迈着僵硬的腿和他一起淋雨,等回到家进了堂屋,他的膝盖已疼到快失去知觉。

白藤一甩发梢雨水,面无表情地在主位落了座:“说吧,都探到了什么。”

黄伯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先试探道:“属下听他们说,侯山是少爷杀的,而且少爷罩了黑公子的酒坊?”

白藤冷哼一声,倒是没否认:“接着说,没让你问我。”

黄伯其实有一肚子疑惑想要问,没想到刚问了一个就被堵住了话头,他权衡再三,最终说了自己编出来的一番底细,是刚才回来的路上现编的,怕白藤偷听到了他和四个人的对话,他特意把自己说成是乔装改扮去诈他们的,还在瞎话里搀上了那四个人的说法,基本编得很圆满了。

如果白藤不事先知道事情是他谋划的,没准还真能让他给骗过去。

白藤极有耐心地听完了那一通瞎话,之后才懒洋洋地开口问他:“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背后指使者和你身量一般,戴斗笠穿蓝色布衣,说话还大舌头?你几时竟会了未卜先知?”

“这……”黄伯心里飞快地闪过一张张人脸,想要拉一个出来挡箭。

白藤怒极,反咧嘴嘲讽一笑:“在想用谁当借口?”

心思被点破,黄伯神情慌乱,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背后的汗瞬间又湿透了衣裳。

怎么偏生就忘了这是他的老把戏了!

之前查黑衣底细那回,白藤同样是表面将事情派给他,背后却另派了白鹭留下的人去查,黄伯在那件事上栽了好大一个跟头,这才刚半年,长的记性就全没了!

白藤从未掩饰过自己不信任他,就差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可他还是不长记性,怨谁?

黄伯忍着膝上传来的刺痛,艰难跪倒在地,闭眼等着一顿鞭子的降临。

“疼?”白藤走近他,突然狠狠一捏他手指中间的关节。

黄伯痛得险些一嗓子叫出来,被捏过的手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当年陆婆婆疼到彻夜难眠,依然每日准时教导我文韬武略,无论严冬酷暑。部分招式她摆出来已困难至极,却咬着牙一遍一遍示范于我,与我过招。还告诉我爹娘之事元凶不在你,让我看在你保护娘到大的份上留你一命……”白藤眼眸烧得赤红,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砸下,手边盖碗都跟着跳了跳,“可是当时你在干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

当时?什么当时?白鹭不是积劳成疾死的吗?什么时候疼到彻夜难眠了?

黄伯不明所以,不过理智告诉他,如果在此时把这些问题问出口,那就不是一顿鞭子能解决的事了。

他头埋得很低,一声不吭地挨着训斥,等着一会磕头请罪然后滚蛋。

“滚回你们剑冢,如果明日让我看到你还在流风城,你就不用继续苟活于世了。”最后几个字冰冷如毒蛇的信子,轻飘飘地自白藤口中吐出。

屋外一道炸雷正好劈落,也不知是让雷惊得还是让白藤的话惊得,黄伯瞳孔骤缩,猛地抬起了头。

但那说话的人已拂袖而去,空荡荡的主位上尚留有一盏茶,茶盏的盖子倾倒在桌面一滩水渍上,瓷白的盏口早不再有热腾腾的蒸汽冒出,盏中茶汤凉得堪比他的心。

黄伯有些失神,他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他做这些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让白藤需要他,这样他才能为剑冢尽最后一点力,才不会沦为剑冢的废子被大公子抛之脑后,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可是人活一世,谁没私心呢?为什么白藤直接就打发他走呢?还拿他跟白鹭比,活人真的永远比不上死去的人吗?

想到此处,他越发后悔当年没跟着祝星栖一起葬身火海了。对他来说,没用和被遗忘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

脑子飞速转了几转,他又有了主意,手撑地面艰难地爬起身,一步步挪到前院,在雨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可惜姓黑的小子走了,不然还能让他帮自己求个情……不对!这一切的根就是他!他死外头才好!

黄伯盯着雨丝没入积水泛起的涟漪,越想越烦闷,烦自己如今处境的艰难,也烦掏心掏肺这么多年,白藤却到现在都不肯信任他,什么事都不让他知道。

若是他能得到白藤对白鹭的那种信任,就不会不知道他开始出入酒坊,知道他会去他就不会将闹事的地点选在那里,至少也能躲开他去的那天。

一步错,步步错!真是岁数大了,做什么都不行了……

暮云收尽,夜风里溢着秋日的清寒,雨也越发大了,四顾而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待在屋内的人都禁不住寒冷的湿气要添上一件衣,更别提跪在屋外的黄伯。

白藤不喜光,每到了夜晚老嬷嬷只会在几条要道上上灯,上罢灯她来到堂屋收拾茶盏,隐约看见有人在屋外跪着,走近一瞧,果然是那个姓黄的!

她收了茶盏,挟着一把伞又回到前院,打在他头上。

跪了这么久,黄伯等的就是她,如今除了黑衣,也就老嬷嬷的话白藤能听进去一二了,他装模作样地摆摆手,道:“是我有错,该罚。你不必管我,伺候少爷去吧。”

老嬷嬷不客气地比划道:“便是气头上罚你,你也该替少爷想想,淋病了岂不是成了少爷的罪过?”

黄伯深知老嬷嬷一向将白藤放在第一位,于是跟着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若贸然走了,少爷知道了只怕还要气……”

老嬷嬷是打他们来到流风城就跟在身边伺候的,能不知道黄伯是什么意思?她比划着应下去求个情试试,便留下伞回去了。

白藤正在卧房窗前托着腮看雨,院子里的桂花让秋雨淋了满地,一股湿冷的香气在雨气中弥漫,泛出点寂寥的意味。忽然,廊道的灯下转过一个人影,老嬷嬷抱着阿一出现,对趴在窗框上的白藤慈祥一笑。

她今日穿了一件看起来暖洋洋的枣红色衣裳,发间一线金光在灯影下忽明忽灭——那是曾经白鹭赏给她的金簪。

对着白藤笑完,她又低头做鬼脸逗弄阿一,阿一被鬼脸吸引,忍不住伸出一只前爪去摸她的脸。

空寂寂的庭院原本只剩粉墙黛瓦的黑白色与桂花的金黄色,兔子灯和柚子灯的光芒都难以驱散一庭萧索,老嬷嬷的到来像突然燃起的一把火,一下烧退了大半伶仃的秋,阴冷的庭院中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白藤隔着窗框把阿一接到怀里,挠了挠它的耳后,又捏了捏它的脸。阿一许是觉出冷了,乖乖地贴着他的小腹在他腿上卧了下来,轻轻打着呼噜。

老嬷嬷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手,带着责怪进屋找了件披风披到他身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少爷怎么又穿这么少?”

白藤并不怕冷,反倒是受不得一丁点的热,不过为了让老嬷嬷放心,他没有脱下披风。

给他掖好披风,老嬷嬷接着比划道:“我见黄双在前院跪着,这么大雨,少爷不如改日再罚他。”

“嗯?”白藤一愣,反应过来后发出一声哂笑,“苦肉计而已,他有多怜惜自己嬷嬷还不知道么?不必管他。”

老嬷嬷得了令下去了,白藤懒洋洋地挣动几下弄掉了肩上的披风,抱着阿一在桂花香气里昏昏欲睡。前院,黄伯将老嬷嬷留下的伞放在一边,独自在期待中跪着淋了半宿的雨。

第二天鸡叫时,他挺直的身板已支撑不住疲软下来,整个人萎靡不振,一阵一阵打着寒战,昏沉的头脑和灼热的脸颊都在昭示着这具身体正发着高热,急需休息和医药。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整夜,要是此刻回去了,一宿的功夫就白费了。

他咬咬牙,努力挺了挺腰杆,心中默背剑冢的心法熬时辰。

卯时,乌黑的鞭梢在空中打出一声脆响,身穿黑色劲装的白藤迎着天光,出现在堂屋门口。

“少爷早。”黄伯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俯首一拜。

白藤没有半点让他起来的意思,十分冷淡地受了礼:“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今天还看到你在流风城,就送你下地府?”

黄伯震惊地看向他,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恐惧。

长鞭迎面劈来,他本能一闪,堪堪躲过,但是今天白藤似乎铁了心要杀他,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第二道鞭影紧随第一道而落。

跪着冻了一宿,黄伯现在膝盖疼得厉害,高热又使他头重脚轻,甫一站起来,剧烈的晕眩给眼前带来一片漆黑,他看不见鞭影,只能摸索着抄起一边的纸伞,循声往前一挡。鞭梢与纸伞相触,涂了厚厚桐油的纸瞬间化作了纷纷的蝶,随风四散,空余伞骨与长鞭较量,发出咯吱咯吱的钝响。

白藤站在堂屋屋檐的阴影下,身形挺拔如松,全身上下仅一只手因控制鞭子而动,然而就一只手加一根鞭子,却把当年的剑冢第一杀手打了个狼狈不堪。

黄伯极少参与白藤的成长,十六年来和他比试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不觉间,他的武功竟已高出了他这么多……

黄伯无力回攻,一边躲闪一边估量着二人的武力差距,照白藤今日展现出的来看,只有精神百倍的他才能与之过几招,但战败是必然的结局,便是邀来二十岁巅峰时期的他都未必能战胜。至于现在这个让雨浇得像病猫一样的他,白藤想杀真是易如反掌!

他看得出白藤是在玩自己最爱的猫捉耗子游戏,等到他这只耗子所剩无几的体力彻底耗尽,猫就要亮出利爪了。

一个分神,卷来的鞭梢绕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扯翻在地,紧咬在身上的长鞭一松,灵蛇般转向他脖颈袭去,他用力一咬舌尖,用血腥和疼痛激发出了最后一丝气力,拼了命往旁边一滚,鞭梢擦着后颈打在坚硬的青石砖上,裂痕沿着砖缝蔓延出长长一道,咯啦咯啦的碎响宛如人骨折于鞭下。

凌厉的鞭风同时削断了黄伯裹发髻用的布巾,脑后碎发随破碎的布巾零落逶地,沾染上从他唇齿间溢出的血沫,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来,黄伯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不住地往外咳着血沫,花了许久功夫才重新站起来。

即便站起来了,他的背仍是佝偻的,气喘如牛。

白藤也玩够了,眼眸微眯,唇角勾出一个嗜血的弧度,执鞭的右手微微抬起……

许是让黄伯吐出的血吓到了,一直在堂屋里旁观的老嬷嬷快步走出,拦在了二人中间,手上比划得飞快:“少爷留情!莫要给自己添杀孽!”

黄伯实际上并没有受内伤,吐出的那些血都是咬破舌尖流出的,趁老嬷嬷挡在身前,他缓了口气,迅速溜之大吉。

白藤不好跟老嬷嬷发作,薄唇紧抿压抑着心头怒火,掏出一块手帕大力擦拭起鞭上泥水。

老嬷嬷看向他的目光慈爱如常,温和地比划道:“他活着没什么用,死了一样没什么用。让他死在家里徒增少爷的杀孽不说,被人知道了又是个麻烦。”

看到老嬷嬷比划的后半句话,白藤冷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火气一上头,他都忘了自己和黄伯还有一层表面关系要维持,现在不比前十五年,他几个月前杀草乌一事已让自己现于荒月宫的视线内,稍微出一点差错都有可能暴露身份,在杀钩吻之前,他不宜再有大动作。

杀钩吻、屠荒月宫……然后才到和剑冢算账。眼前要想把姓黄的弄死,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暗里做!但嬷嬷说得好,他活着没什么用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完全不值得费心思。

见少爷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老嬷嬷又宽慰了几句,给他端来一碗提前晾上的梨汤。秋梨润燥,里面还放了燕窝和多多的冰糖,甜滋滋的沁人心脾。

白藤打小便是如此,天大的事压在心上,一碗甜食过后也能烟消云散,这次虽大动肝火,却亦不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白霜是个纯粹的杀手,换句话说就是纯粹的工具,根本不懂人的那么多,只知道效忠组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委屈藤喵喵了,这货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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