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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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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巧玉一大早就入宫去了。彼时就已经有三四十人在宫外候着。他们都是听说了骆思恭致仕的消息,而赶来一探究竟的。至于孙承宗,自打昨天出宫就一直守到了现在,连洛慜都已经收到信王的口信让他先行回府,可孙大人却执意不肯离开。

后来,内阁首辅也听说了消息匆匆赶来。

在这种节骨眼儿,裁撤锦衣卫指挥使绝不寻常,臣工谁都不想错过制裁魏忠贤和迎来叶向高的重大时刻。

可是天启谁都没有见,甚至都不允许他们在乾清宫外等候,命令王体乾一概将其驱赶到了紫禁城外。而信王自入宫后,便没再出来过。

一夜过去了,宫外的人越来越多。

客巧玉很高兴,自己重回视野的时候又是以如此隆重之礼开场。她昂首阔步,穿过人群,享受着周围所有人的异样目光,就像当初受封“奉圣夫人”尊号之时,荣耀而华丽万彩。

然而,王体乾可不敢轻易放客巧玉进去。他只能恭敬地请客巧玉先回去等消息。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客巧玉见宫门前群臣跪候的大阵仗心里畅快极了。她穿了一袭华贵衣裳,又特意从群臣中间一摇一摆走出去。

客巧玉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这消息告诉魏忠贤,满面笑容地跟他说:“看那么多张苦瓜脸干吹冷风,别提有多高兴了。你也该去看看!凑凑热闹嘛!我敢打赌,你要是一现身,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往那一站,嘿嘿,准能气死个把人!”

“去宫里?那太招摇了。毕竟皇上还没下明旨。咱想长志气,万不能跟皇上对着干哪!”魏忠贤递了杯热茶过去,“你没见着皇上就回来了?”

“难不成我还陪他们等啊?老娘我才没这个闲心。和王体乾打听打听,不就都知道了吗?”

“打听出啥来了?”魏忠贤十分关切。

“王体乾说啊,头两天骆思恭进宫去递了一份,君臣二人啊好好叙了叙旧情,连他都快感动哭了,更别说咱们皇上。可是呢,骆思恭走了没多久,田尔耕就来了。然后事情就开始不对了。”

“怎么不对?”魏忠贤猜想一定是那些书信发挥了作用。

“皇上啊把人都给撤了出去,王体乾就趴在门根儿上听啊,可里边愣是没啥大动静。你也知道,咱们校儿一生气,就爱摔个东西、扔个东西。可是这回,一点声响都没有。等到田尔耕离宫,王体乾再进去的时候,已经一个时辰之后了。校儿的脸色非常不好,比上次还要严重。真把王体乾给吓坏了,他还以为校儿又旧病复发。可又不敢问究竟发生何事,就满屋子地找有没有吐出来的血迹;又旁敲侧击地问要不要去请太医来;可都被回绝了。皇上后来只向王体乾要了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火盆,和一堆存放在司礼监的奏疏,关于要加紧调查叶向高失踪和应天府民变的事情的奏疏。”

魏忠贤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看到的书信的内容上,似乎根本没有提及相关的事情。“然后呢?要这些做什么?”

“然后?然后校儿把自己关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见任何人。直到昨天中午,信王和孙承宗求见。皇上允准了信王觐见,但还是没让孙承宗进去。王体乾这才终于有机会偷偷看见,原来皇上这几天一直闭门不出,就是在暖阁里烧奏疏呢!”

“什、什么?!”连魏忠贤都大呼意外。

“我听了也吓了一大跳!这孩子真是,大冬天在屋里烧奏疏,这玩意有个好歹呢!”

但是魏忠贤和客巧玉担心的完全不一样,烧奏疏这种行为无异于直接挑战整个官僚系统,完全抹杀他们的存在,这背后的意义才不是小孩子玩火危险如此可笑的。他相信田尔耕不止有叶儿找到的书信,一定还找到了其他致命的证据。当机立断,直接更衣出府去找田尔耕。

魏忠贤先出发去的田尔耕府上,结果家仆说大人在锦衣卫;而后又往锦衣卫去。他不乘轿不坐车,特意选了骑马前往,招摇过市,好不得意。尤其接近锦衣卫所的时候,他又早早下马,牵着马缰,大摇大摆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口。

锦衣卫就远远看见,有一个大胖子往这边走来。进前一看,居然是魏忠贤,个个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等到他开口说话,则更加确认无误,赶紧把他迎进了门,并去通禀田尔耕。

唯一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田尔耕,见到魏忠贤如此迅速就登门造访,也深感意外。赶紧命人备茶伺候。“魏公公,稀客稀客啊!”

二人客套寒暄少许,田尔耕恭请魏忠贤入上座。他挥去送茶进来的下属,亲自端茶递呈给魏忠贤。

“田大人,哦,不,应该是田指挥使了!”魏忠贤只佯作推辞,还是坐入上席,“我能被放出来,多得田指挥使从旁相助。皇上若非器重田指挥使,怎么会这么快就还我自由之身呢?一定是田指挥使费了许多心思、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能劝得动皇上啊!”

魏忠贤连着叫了一串,叫得田尔耕是心花怒放,打心底里笑了出来,“惭愧,惭愧,属下只是略尽绵力。这皇上能把公公放出来,信王当居首功。是他提议,既然找到了叶向高失踪的真相,就不能再冤枉人了。”

“哦——原来如此——可不知,指挥使所谓的叶向高失踪真相是何意思?”

“公公原来不知道?!”田尔耕十分意外,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属下还以为,叶儿送东西来的时候,公公已经洞悉了他们全盘的打算呢!不过说起来,这东西叶儿是从哪里找到的?”

“哦,不知道、不知道。那书信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我都没咋看懂,如何洞悉全盘打算呢?至于这些东西的来历,会不会是叶儿趁信王没注意偷出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天时间太紧要,也没来得及详细问问,下回我再问她。”

“应该不是从信王那儿拿的,我看信王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

“究竟是什么?能让皇上如此笃定地放了我,而且......怎么就把骆思恭给牵连了进来?”

“不是牵连,他就是祸首!”田尔耕说得十分肯定,然后将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所绸缪的一并告之,末了还对魏忠贤连连道谢。“若非厂公抬举,让叶儿把东西交给属下,属下也没机会报效皇恩,揭露骆思恭这贼子的险恶筹划!”

“如此听来,这叶向高和骆思恭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啊!”终于知道了真相的魏忠贤表面上表现得十分平静,可内心真是恨透了已经死去的叶向高,知道他狠心没想到这么歹毒!可另一方面他又怀疑起了叶儿,这丫头一定还有什么瞒着自己没有说出来的,否则那天晚上见面的神情不会那么阴郁忧伤,还带着一丝歉疚和悲悯。

“是啊,谁能想到谁敢想出如此......如此歹毒的计划来!最最可恨的便是欺皇上年弱,欺皇上良善。公公您是没看见皇上得知真相时候,那副......那可怕的样子。属下真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皇上,简直快把人吃了!”

“我不在朝里一个月,皇上居然任由他们这么被欺负,实在是太可恨!这叶向高迟迟不现身,看来他也自知无颜再面见皇上了!可是他死了倒一了百了,这事儿皇上却要如何收拾!真相大白于天下之际,怕就是我大明朝廷为天下万民耻笑之时!可恶!可恨!可憎!”

“死......死了?叶儿......是、是叶儿找到了叶向高?!”田尔耕神情显出一丝忧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魏忠贤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出了不得了的实话,急忙摇头否认,“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回来,有没有可能是叶向高自缢身亡,以此谢罪呢?叶儿......叶儿是不可能杀他的。劫走,不,是和叶向高一起从正阳门消失的那伙人不是有好几个吗。就算叶儿真找到了他的下落,可是叶儿的身手远没到以一敌众的地步,他们又个个都是身手了得之人。”他稍作停顿,喝了口茶,“更何况......更何况我和叶儿提了几次,她都不肯去找。毕竟她曾经也算与叶向高有些私交,不想去也算人之常情。”

田尔耕故作关切,认真地听魏忠贤道明原委,实际上他才不在乎叶向高生死与否,眼下他只心急能否坐实了骆思恭的欺君之罪,自己能否坐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宝座。

魏忠贤也一点儿不在乎田尔耕是否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在乎叶向高生死的结果,与田尔耕简单续了些恭维闲话,魏忠贤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地方。

今日的天色从早上开始就显得十分阴沉,此时又吹起大风来。没多一会儿,天空中便淅沥沥飘下雨丝。空旷的午门前根本没个躲雨的地方,王体乾他们倒还能站在门洞里,可二三十个大臣却只能默默淋雨。

王体乾撑了把伞走出来,好言相劝让他们都回去等消息。然而没有一个人移动哪怕一步。反而站得更加紧密,把两位内阁辅臣紧紧地围在中间保护起来。不过在王体乾看来,御史们并不是在保护,而是故意阻隔他们的联系。原本还能依靠阁臣劝说几句,现在他完全没有胆子再靠近一步。既然劝说失败,王体乾索性就躲回门洞里,持久地与他们耗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濛濛的远处忽然显出一个人影,并且一点一点向着午门靠近。王体乾只觉得那人眼熟得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陡然间辨认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刚刚被释放的魏忠贤!

王体乾当即惊慌失措,早上的客巧玉就足够添乱的了,魏忠贤这时候出现根本就是嫌这里的火苗子还不够多,非得引一把明火来!然而他不敢随意派个手下上前阻止,生怕引起御史们的注意;他现在别提有多希望刘端能出现在这里,至少能分担掉一大半的恐惧和紧张。

魏忠贤就是冲着惹事而来的。他原本只想去都察院耍耍威风,奚落一下这些个看自己不顺眼的文官。奈何他到的时候已近晌午,留守在都察院的人都溜回家去吃午饭了,而值守的衙役又不认得他,只一味地严词驱逐。因为扑了个空,使他更加恼火。正在左右徘徊之际,忽而想起了早前客巧玉说的,要去就去午门前,哪怕就只是站着,就足够让他们难受的了。

王体乾眼看人影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面庞越来越清晰,而且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伞都没顾上拿直接冲了出来,大喊道:“让开!快让开!让开!全让开——”

臣工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循着王体乾所指的方向,转身看去,正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直向他们极速冲来!几个年轻人赶紧护着中间的两位阁臣离开,其他御史翰林们状作鸟兽散开,原本聚拢得十分紧密无间的阵型一下子就被冲垮,零零落落,支离破碎。

站在门洞里的侍卫也赶快冲了出来,帮着王体乾一起制止似乎受了惊吓的马匹。

“何人敢在此造次!”一位年轻的翰林首先冲出来,指着停下来的黑影大声詈骂!

魏忠贤佯装惊慌失措,无力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幸而王体乾反应快,迅速喊上侍卫,合力托住了他庞大肥硕的身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有没有撞伤人?有没有撞伤人?”

“魏公公,您可要吓死我啦!”王体乾都不敢再回想刚才惊险的一幕,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胸口,以缓解过度紧张的情绪。

“这......我实在是不咋会骑马,这一心急连缰绳都没握紧。不知道是不是这突然下起的雨把它给惊着了。”魏忠贤也有些惊魂未定,一边站直身子,一边满怀歉意地转过头,向翰林做解释。

王体乾上前去扶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插在马屁股上的木棍子,起码一半已经没入其中。他不禁佩服魏忠贤的胆量,这是拿命来跟御史翰林们较劲啊!

“魏忠贤?!”那位年轻的翰林立刻从声音、相貌和体型等各个方面都确认了,离自己几丈开外的人,居然是本该受罚软禁的人。“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他的一声惊问瞬间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魏忠贤!你胆大包天,居然敢私自逃出来!”

“魏忠贤你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混账!尔将我大明法度置于何地!此处宫闱禁地,是你这等戴罪之身随意靠近的吗!回你的司礼监去!”

“不!咱们抓他去见皇上!请皇上发落!”

“交出叶阁老!把叶阁老藏在何地!”

魏忠贤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涌上来的御史翰林们团团包围,要不是王体乾还能调动仅有的几个侍卫暂作屏障,恐怕此时他俩早就被这群疯了的文官扒皮抽筋!

王体乾已经害怕得说不出来,紧张得心胸都要被破开似的,想到了刘端以前提起过的前几朝在奉天殿里打死太监的事情,越想越胆寒,哆哆嗦嗦站在魏忠贤旁边,不停地重复问他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如此“隆重喧闹”的出现方式虽然让自己的屁股受了不小的罪,然而眼下的局面正中魏忠贤下怀。他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力,和迥异的谦和态度。在如此嘈杂混乱的环境下,不仅一一向自己认得出的大臣问安,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危险都假装没有察觉,大大方方走出单薄的保护圈。他径直朝韩鄺和孙承宗两人所在的方向走去,拱手抱拳,做足了礼数。

王体乾想制止“疯”了的魏忠贤,却根本不敢往外踏出半步。而侍卫们的阵型因为魏忠贤的离开,文臣包围圈的进一步收缩,而变得更加紧密——他们也不敢贸然出手,面前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道奏疏,都足以让自己前程尽毁、遭受牢狱之灾。

魏忠贤还没走几步,一位心急如焚的御史突然冲到他面前,好似担心他会趁机溜走,一把将其捏住,“走!跟我进宫见皇上去!”

围观的众御使翰林和道:“请皇上圣裁!”

魏忠贤没想到他们吵吵嚷嚷只是把声势造弄得很大,并无意对自己造成任何切身的伤害。就这么毫发无损地被拉着去见皇上,绝对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他虽然依旧和颜悦色地跟着走,心里却打着另一份盘算。

“你为何在此?”二人一前一后经过韩鄺身边时,他责问魏忠贤道,“是谁将你私放出来?”韩鄺百思不解,明明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可偏偏这几日朝中的变故自己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君臣离心离德的征兆已经越发明显。近十日之内,期间除了偶有文书来往,所有的请求谒见全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更是连宫门都进不去,更可怕的是当朝首辅次辅对事情起因一概不知,全然被蒙在鼓里。

这一问给了魏忠贤最好的理由,他突然扯起了嗓门,大声地回答道:“是皇上!皇上放了我的!忠贤进宫不为其他,只为谢天子圣心独具、慧眼识人,帮忠贤洗刷了不白之冤!”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原本逐渐松散开来的圈子立时朝魏忠贤围拢过来,个个怒目横眉、气势汹汹!

“真正受冤屈的是叶阁老!来京一回,突遭横祸!被你害得下落不明!你把叶阁老交出来!”

“魏阉!把叶阁老交出来!放你一条生路!”

“皇上不可能轻易放过你!你不要在此蛊惑人心!”

魏忠贤一句话总是能激起千层浪,御史翰林们七嘴八舌,单单是他们的唾沫星子都快溅湿了魏忠贤一整张脸。这群家伙的嘴巴居然比自己更加恶臭熏人,一阵一阵腌渍菜味扑鼻而来。魏忠贤原本还想辩驳几句,可实在受不了恶心的味道,举起双手本能地往外推搡,希望开辟出一道通路来,却不知怎的居然推倒了其中一位弱不禁风的翰林。

那人疼得大喊,应声倒下——那动静简直堪比在荒郊,被一块巨型石头砸中双脚。然而魏忠贤自觉根本没有使多大劲,这文弱书生怎么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围观的其他人可顾不上这许多,一见同僚被“恶贼”所欺,义愤填膺地一哄而上,甚至连韩鄺和孙承宗被挤走了都没理会。

“魏阉狗贼!胆敢伤人!”

“天子脚下容你胡来?!”

刚开始只有三五个人挥拳相向,魏忠贤还能勉强避开;可他嘴里一再重复自己是被冤枉的、自己是清白之身,更加惹怒了那些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大臣们。此时,他们已经完全抛却了自己究竟是文臣武将的职衔,一心只想替不知所踪的叶向高出了这口恶气!

拳打脚踢,密布如织。虽然文弱书生们手无缚鸡之力,力道和狠劲远不及一个习武之人,可换作任何体型健硕的武人也受不了十几二十个人涌一齐上来再轮番地毒打。魏忠贤别说还手,就连仅存立足之地都将被侵蚀一无所剩。没一会儿,他就被他们打翻在地。这一倒下去,就彻底淹没在人群之中,似乎再也找不到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魏忠贤抬不起头,也直不了身,唯有牢牢护住自己的脑袋,以免受到过重的冲击,得不偿失。尽管文弱书生的拳头并不致命,被击中的时候更像是一颗小石子在作祟,但无数的小小石子从上方接连不断的倾倒下来,谁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这些“石块“虽然小,但垒石成山,自己极有可能被永远地埋在底下,随时丧命!

魏忠贤越想越害怕,可是四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腿,就像人形栅栏,完全没有脱逃的可能性!他不禁怒吼道:“住手!住手!住手!”

然而与几十个人的动静比起来,他这点愤怒轻而易举就被覆盖掉,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能听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时此刻他无比地希望叶儿能突然出现,把这些所有的杂碎一概剿灭干净,不留一个活口!

被隔离在外圈的王体乾和他所带领的侍卫,一个个都半蹲着身子,极力地想从几十条腿的缝隙之中查看里边的情况。

没听到魏忠贤喊救命大概算是好消息吧?可又一想,万一人已经被打晕过去了呢?

王体乾甚至有冲动想从腿缝中钻进去看个究竟。只是众目睽睽,如此行径,必将成为他一辈子的笑柄。百般无奈之下,王体乾只得进宫去求助皇帝,也唯有皇帝能解此困局。

韩鄺与孙承宗由始至终都侧立旁观,看着王体乾急匆匆离开的背影,二人相视一眼,未发一言。他俩心中都各有郁怒,正愁无处发泄。即便猜到了魏忠贤是故意来此挑衅,也没有制止六科道员、翰林御史们的冲动义举。大概唯有此荒唐的做法才能逼得皇上现身,才能逼得皇上对连日来种种异样的情形做出解释。

王体乾几乎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以迅雷之势赶到暖阁面圣。然而,大门依旧紧闭。内侍见他行色匆遽,神态懔厉,不敢横加阻止,怯懦地目送他径直冲进去。

就在推门之际,伸出双手的王体乾突然记起了皇上的旨意,急忙收止,随后狠狠瞪了眼两旁的内侍,“混帐东西,居然也不拦我!是不是存心想看我被皇上降罪?!”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内侍们更加害怕,边说边往后退。

王体乾未再与他们多作计较,稍作整顿,轻轻扣响了暖阁的门,“皇上,出事儿了,皇上。”

说毕,他又趴上门探听,然而暖阁内并无明显动静。

王体乾随即加重了敲门声,语气也加重了紧迫感,“皇上,皇上宫门前打作一团了!您要是再不召见他们,恐怕魏公公性命堪虞!”

紧接着,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从里边打开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夜未归、略显憔悴疲惫的信王。

“怎么了?”信王问道。

王体乾简单施了礼后,便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次,“信王爷,您帮着劝劝皇上吧,宫外头真要闹出人命了!”

“魏忠贤怎么会来?”

“不、不知道啊——他,魏公公还没说什么话呢,就被大臣们一哄而上得给围住了。奴婢被隔在外头,根本看不清也听不清发生何事,然后就看见大臣们突然动起手来!”

“你且站下等一等。”信王边说边退回了暖阁里,并重新关上了门。

天启颓然地坐在阶前,原本狼藉的地面,在两兄弟合力收拾了一夜之后,已经基本恢复本来的面目。

天启见弟弟回来,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王体乾也说的不清不楚。说是魏忠贤来了,才刚到宫门就被等在外头的御史们给围住了,好像还动起了手。”

“什么?!简直荒唐!这才刚把他放了,他就给朕惹是生非!要他进宫来做什么!”

“皇上,放了魏忠贤是臣弟提议的,让臣弟去解释吧。”

“他们就是想逼朕出去,变着法儿地给朕找不痛快!和你有什么关系。”天启慢慢站起身,“这魏忠贤也真是的,竟会给朕添乱。什么节骨眼上,也不知道避忌!”

“皇上好好歇息歇息,让臣弟给大臣们去解释。”

“不用不用。你也够累的了,回府歇着吧。这事儿你别管了。”天启连连摆手,微笑着催他离开。

“臣弟不走。”信王态度异常的坚定,“此事毕竟由臣弟而起。更何况......更何况,臣弟再不忍皇上一人独对此乱局。容臣弟留下来,略尽绵薄之力,多少替皇上分担一些。”

天启愣怔片刻,颇为动容。而后踱步上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五弟呀,这短短一年你都快长得与为兄一般高了......”

天启不仅同意了信王的留下,也同意了诸位大臣变向的“觐见”请求,并且洗漱更衣,认真地准备直面惨淡的朝局。

他几乎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怎样的风波。他东躲西藏、避其锋芒,还是没能摆脱这一切。好似被那个失踪了的叶向高牢牢操控住,强行摁住他的头推到众人面前。

兄弟亮俩虽然达成了默契,并不会把真相透露出来,只是谁也没想好究竟要如何做个交代。

天启将朝议地点从乾清宫迁到了文华殿,他可不希望一班老臣新儒看见这宫里的情形,又生出别的变故来。

二三十个人自发押着魏忠贤进入文华殿。两位内阁辅臣和形同虚设的侍卫紧随其后。这一行人气势实在逼人,所过之处甚至都没有人敢斜眼多看一下。他们一进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便一把将魏忠贤推到了正中央,任其重重摔倒在地。

天启一早就已经撤去了所有无关人等,原本略显空寂的文华殿因为大批臣工的到来而立时喧闹起来。至于魏忠贤——那么庞大肥硕的身躯,未作半点防护缓冲,直接倒地的声响更是盖过了周遭一切。

侍候在天启身边的王体乾终于看清了魏忠贤的状况。浑身湿透的他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刚才还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仪表,此刻却远不如刚出狱的罪犯来得得体。纻丝衣衫被撕扯得连经纬线头都零零落落,至于搭在身上的羊绒外衣更是变成了破布烂衫,羊絮无存。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袜子不仅被雨水打湿,更被污泥浊水沾染得彻底没了原来的样子。遭受最大重创的还是魏忠贤一心想要保护的脑袋,冠帽早已不知去向,头发粘着雨水、泥巴、枯枝烂叶,好像午门地面上所有存在的,几乎都能在他头上出现,乱糟糟、臭烘烘。即便众人有意避远,也无法轻易忽略魏忠贤身上传出来的阵阵恶心气味。

王体乾虽然看着有些难过,可忌惮于闹得正凶的御史翰林们,甚至都不敢注目太久。

信王起初都没敢认面前的人是魏忠贤。这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迥然相异。他不可置信地走近俯身打量,轻轻唤道:“魏公公?”

魏忠贤虽然外伤看起来十分严重,但并没有伤及筋骨,只是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即便如此,他还是艰难支起身子,微微点头致意行礼,“奴婢见过......信王。恕奴婢......起不了......身,不能......不能给皇上......问安了。”

信王心下不忍,想搀他起来,谁知魏忠贤执意不肯,念叨着于礼有违,宁愿就那么匍匐在冰凉的砖面上。“皇上......您看......”无可奈何的信王只得回身询问天启。

天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异常冷漠,甚至都没有正眼看魏忠贤的可怜样子。他一直盯着那班进来风风火火的大臣,等着他们什么时候记起来要行的君臣之礼。

王体乾已经轻咳了好几次,可御史翰林们依旧热切地在讨论着,并未注意。直到两位阁臣从最后面走上前,齐声高喊:“臣等参见皇上——”二三十个大臣才猛然惊觉似的,跟着施礼。

“两位阁老平身吧。”天启微笑着点了内阁辅臣的名,偏偏有意为难剩下的人,任其躬身立着。然后天启关心起一直伏在地上的魏忠贤,问道:“魏卿如何来了?”

“回......回皇上的话,奴婢......本想进宫......以谢......以当面谢过、谢过皇上圣恩。可......”

“何必谢?不也是朕下旨,平白将你软禁了一个月。这份委屈又怎么算呢?”

“皇上言重了。奴婢不觉得有丝毫的委屈。这是......这是圣恩浩荡,奴婢也的确该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好好地反思自省。毕竟,毕竟是奴婢给皇上......惹了如此大的麻烦。”

御史翰林们听得很是恼火,真恨不得再上去把魏忠贤这副假面具彻底撕破。然而,他们自己却连皇帝的“免礼”都尚未获得,此刻并不敢随意开口反驳。

“皇上,臣斗胆有一问。因何故放了魏忠贤?”韩鄺问道。

“韩阁老,”信王首先站了出来,“小王搜寻多日,至今未曾获得魏忠贤与叶向高失踪一事的一点关系。因而提请皇上释放了他。”

“那......应天府的事情呢?应天府的事情也和他没有关系?许显纯是奉了谁的命令,又是谁派往应天府的?”韩鄺继续追问。

“是朕派去。韩鄺,朕嘴上提起过一句,只是未下明旨。早前没想起来,以致冤枉了魏卿。”天启正襟危坐,语态确然。

众人莫不惊疑,这是过去一整个月皇上从来未曾提过的说法,显然这根本就是在为魏忠贤开脱!

“皇上,人命关天!不可戏言!”一位年轻的言官打破了他们阵营的集体沉默,厉声进谏。

“戏言?究竟是谁当此皇宫大内是戏闹的地方!是朕?还是你们这群在宫门外大打出手的臣工?朕还未降罪你等失礼之处,你居然教训起朕来?咱要不要掰开来数数,当着二位阁老的面,究竟是朕的错处多,还是你们的错处多?!自你们在外头等候召见,到现在进入这文华殿,朕可曾允准尔等开口说话?朕可曾允准尔等言事?”

一番威言果然暂时压住了群臣,他们难得个个都乖乖地受听圣训,一动不敢动。

天启指着魏忠贤说道:“王体乾,去请个太医来给他瞧瞧。这么躺着不是办法,先把他送出宫去吧。”

“不,皇上......奴婢......奴婢还未好好谢过皇上的隆恩哪——”魏忠贤哪里肯轻易离开,自己遭受如此皮肉之痛的仇,必得要在今天当朝了结!更何况,从刚才的情形来看,皇上完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如此良机,断不可白白错失。

疼痛有什么不能忍的,屈辱有什么不能忍的,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哼,分明在假装可怜,以博取皇上的可怜。这等拙劣伎俩也好意思耍出来,蒙得过谁呀——”

言官底下的窃窃私语动静其实很小,却偏偏被天启听得一清二楚。他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也不再赶魏忠贤回去。而是下旨让太医过来,就在这文华殿里让所有人看着,等着。

这“伤势”治得了还则罢了,治不了则必将所涉人等一并问责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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