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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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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天启十分痛苦,双手不停挤压着快要裂开的脑袋,继而整个身子不由得蜷缩起来,孱弱而干瘦的他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失控摔倒在地。

还是魏忠贤,以自己为肉垫,率先摊平了躺在地上,牢牢护住天启,“太医!快去把太医喊来!”魏忠贤一接触到皇帝就觉大事不妙!和上回如出一辙——浑身冰凉,双臂僵硬!

信王惊得面色惨白,手足无措。一直等到魏忠贤请他帮忙扶住皇上,年轻的王爷才从愕然之中回过神。他刚刚抱住自己的哥哥,那冰凉彻骨的寒意一下子击溃了最后的镇定,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与哥哥相处了一天一夜,居然对哥哥糟糕的身体状况浑然不察;还说什么要替哥哥分担,结果只是一味地旁观。

信王一早就被言官们的声势所震慑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困畏于韩鄺与诸位大臣所说的“小人、奸人”之中,以至于都没能好好听他们说话,更别说帮助皇帝平定刚才的乱局。

信王紧紧贴着哥哥冰凉的面庞,像是在致歉,像是在争取原谅,更像是想用自己的温热将哥哥解救出苦难的泥淖。泪水止不住地从自己的脸上落到哥哥的脸上,那晶莹而滚烫的热泪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尽其所能滋润着备受折磨的哥哥。

其余诸大臣见状也忙不迭地围了过来,着急地询问皇上的状况。魏忠贤怒而生威,大喝道:“全部退开!让皇上缓一缓!静一静!”

有的人自当乖乖听话,可还有几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魏忠贤,回顶了一句“凭什么听你驱使”。哪知还未等魏忠贤反驳,那人就被孙承宗一巴掌扇飞,“混账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分不分的清楚轻重缓急!给我滚出去!”

文华殿立时安静——

王体乾领着太医飞奔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整条道。

太医大概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诊脉,显得十分紧张,伸手去把脉时,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你行不行?我再去找过个来?”王体乾看他那副怂样,十分地不放心。

太医紧张得说不出话,他原本以为只是配合着魏忠贤演一场戏,哪里知道居然会碰上天子突发恶疾晕厥这种大事!听王体乾这么说,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连点头,催着王体乾赶紧再找人来。

“朕没事——”天启躺在弟弟怀里,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声音极轻极缓,“朕没事——”他一边重复,一边在信王的帮助下慢慢站起身。他看了看泪眼婆娑的弟弟,居然淡淡一笑,哑着嗓子安慰道:“朕真的没事。歇了一会儿,已经好多了。”他又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背,以示安心。

“皇上——皇上——您可要吓死奴婢了啊——”这时候魏忠贤放声大哭,刚才最冷静的那个现在成了最动情的那个。他整个人又一次瘫软地扑倒在天启的脚边,泪水瞬间就把皇帝的鞋子给弄湿了,“皇上——您要是气到这份上,您还不如就地把奴婢给斩了呢!奴婢罪该万死啊!”

“你确实该死!”

“就是你闹的!”

“罪魁祸首!”

好像只要魏忠贤一主动请罪,人群里自动自觉就一定会有人“响应号召”。

天启虽然恢复了行动能力,却已经被头痛折磨得筋疲力尽,无力再和他们辩说一句,挥手敕令侍卫遵循刚才的旨意,把他们一个不留全部带出去。

韩鄺想要制止,却被孙承宗拦下了。他心疼自己昔日的学生,不忍再在这件事上给他更多的折磨,“皇上正在气头上,咱们就顺了他的意吧。他们也确实有不当之处。等将来徐徐图之,总会有解决之法的。”

韩鄺犹豫片刻也答应了。

“皇上,我们可以被驱逐,可以被处斩!但是叶向高叶阁老呢!他至今生死未卜!他怎么办!”

“皇上!亲小人,远贤臣,国将不国。当年汉室倾颓,有史可鉴哪!”

看着一个接一个御史翰林被押解出去,除了魏忠贤和王体乾,在场谁的心里都不好受。韩鄺自责没有管教好下属;孙承宗懊悔自己在没有十足证据之下而大肆宣扬;信王则还是沉浸在没能替兄长分担重任的愧疚之中。他也很清楚,几十个大臣一并被裁撤的后果,可偏偏皇上现在又犯了病,再不能一味劝进求情。

“且慢!”就在文华殿里还剩最后两三个御史的时候,踟蹰的信王终于开口了。他叫停了侍卫的行动,重新走近天启,脸上虽然泪痕犹在,眼神却已经变得无比坚毅执着。

“怎么了?”天启很好奇,所有人都很好奇。

信王郑重拱手,屈膝跪了下去,“臣弟未能寻获叶向高,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收回成命,宽恕了......宽恕了他们的不当之言。他们也是因为担心叶向高,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可是皇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臣弟没能找回来叶向高,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弟失职失责失当。与他人无关无尤。恳请皇上惩治臣弟!”他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和胆怯,毕竟没他没有承担过如此莫须有之名。他自然担心今天一力承担了这一切,他日同殿为臣,又将如何自处?

信王的举动实在出乎天启的预料,“你!”眼看就要赢过这班蛮不讲理的大臣一步,眼看就要压过他们一头,他想不明白向来与自己同舟共济的弟弟,为何此时此刻却调转了方向,偏帮起他们来。天启满腹疑团,慢慢俯下身,凑近信王,轻声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上——”信王也压低了声音,“他们不能撤,一个都不能裁撤。臣弟清白是小,朝局是大。皇上,他们纵然可恨,却身居要职。法不责众,把他们全都裁撤了,朝局恐危矣。”

“你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你也要与朕作对吗!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何必非要淌这浑水?朕让你回府去,你偏是不听!”

“皇上......此事应该有个了结,臣弟愿做这个了结。”信王没再等皇上说话,兀自提高了嗓音,故意说给已经被押解出文华殿的大臣听,“臣弟疏忽职守,不慎放跑了贼人,叶向高亦不知去向!臣弟原以为能再把他们找回来,可是至今一无所获,想必......想必已经出京了......臣弟刚愎自用,其罪难恕,请皇上责罚!”

“你!你荒唐!”看着自己的傻弟弟为了救这班大臣宁愿牺牲自己的清白之名,天启心痛不已,既惊讶又难过,真相如鲠在喉,他恨不得立时就公之于众!

然而信王的话却瞬间点燃了其他人的怒火,若非碍于他是皇家之人,早就一哄而上地围扑上去兴师问罪!孙承宗与韩鄺更是不可置信,他俩怎么都没想到是因为信王的疏忽才造成了今时今日的乱局!而他甚至隐瞒到这个地步才把真相说出来!“信王!此言当真?!断不可儿戏!”前不久他们俩还觉得信王未来可期。

“千真万确。因为小王不敢承担......不敢承担恶果,一直隐而不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在哪儿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放跑了他们的?!”

信王显得十分为难,因为事前没有准备好说辞,一时答不上话来。“大概......大概就是那天,抓捕客光先还有侯国兴那天。他们趁乱跑了出去。”

“大概?”孙承宗无法接受如此含糊的说法,正想再问时只听得身后涌来一大批人。原来那些个言官竟然激动地挣脱了侍卫,重新冲进殿来。孙承宗未免再惹出麻烦,当即站到了信王身后,伸开双臂挡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不得胡来!”

“退出去!”韩鄺亦立时大喊,挥手招来侍卫重新将他们看管住。

信王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叩首“认罪”。无论两位阁臣再怎么询问,他还是没有开口。

从头疼中刚刚解脱的天启,又陷入了隐隐心痛。因为自己的懦弱,居然要弟弟来保护;因为自己的无能,居然面对弟弟的冤屈而束手无策。他恨极了叶向高、恨极了杨涟、更恨极了今日前来“逼问质询”的御史翰林们!

他实在无颜再对自己最亲爱的弟弟,掩面背过身去,无奈地挥手,示意暂将信王送还至王府,静思己过。“朕真的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不堪重压的天启已然心神涣散、精神尽皆湮灭。在王体乾的搀扶下,直接入了侧殿。他不忍再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弟弟,不忍在明明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把自己的弟弟当作替罪羔羊。

可众大臣自然不允,纷纷又堵在了文华殿门口,要求信王把事实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信王立在最中间,低头沉默不语。

两位阁老见状,立刻冲了出来,韩鄺驱散围堵的大臣,孙承宗亲自护送信王离开。

魏忠贤生怕自己没有护佑再被这班大臣打一顿,急忙紧随其后,溜进“保护圈”里。

孙承宗紧紧拉着信王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可也正因为拽得紧,他分明感觉到信王整个人在不停地发抖。“信王,究竟怎么一回事?怎么到最后,你竟成了那个放跑贼人的人?”

“孙大人不要再问了。小王......小王我实在是无地自容。”

“信王,你和皇上谈了一天一夜,就是在理顺这个事吗?”

信王沉默地摇摇头。

“信王,您有没有问皇上,押在刑部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有,骆思恭为何忽然自请致仕?”

“孙大人,小王很感激您和韩大人在殿前相助。但是,但是也请孙大人不要再逼问小王了。锦衣卫既非刑部所辖,亦非属六科,孙大人到底无权过问,勿犯此僭越之行。一切等皇上的谕旨吧。”说完之后,信王深鞠一躬拜别昔日恩师。

魏忠贤眼看大臣们就要追上来,赶紧又尾随在信王的后面。

韩鄺与众人来到时,信王早已不见踪影。言官们怒不可遏,居然又把两位内阁大臣给围了起来,指责二人一定一早就知道内情,有意帮着隐瞒、现在更有意放“罪人”离开。

这朝廷内外已经全被刚刚获得自由的魏忠贤收买了!人心不古!世道沦亡!

孙承宗量他们也不敢贸然对内阁大臣动手,兀自拉着韩鄺强行“突出重围“。

提前回府的洛慜带回了信王暂缓回府的消息,叶儿一听就萌生了想要出去溜达溜达的念头。被困在破院子将近三天,就感觉整个人都快要冻僵住了。她故意避开长史,死乞白赖央求洛慜,允准自己明天白天能出去放放风,否则自己真的要因为“气血凝结而亡了”!

“你个小丫头从哪里听来那么多说套?还气血凝结而亡?你吓唬谁呢?”洛慜懒得搭理她,径直回自己的屋里。

叶儿立马闪到洛慜前面,张开双臂把门口堵住,“答应了我才能进去。”

“你个小丫头,越来越猖狂了!我回我自己的屋,还要你的允准?让开。”洛慜轻轻推了她一把没推动,正好奇她哪里来的这么力道,却听叶儿问道——

“你忘了三天前怎么答应我来着?这么快就不认账啦?”叶儿表现出十分的不屑。

“我......我那是安慰你,鼓励你。你现在安然无恙,不是皆大欢喜嘛!”

“谁安然无恙啦!”叶儿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把洛慜推到了几步开外。这下可就尴尬了,她连说话的底气也显得略略不足,“我......我浑身难受呢!”

洛慜故意捂上自己胸口,委屈地说道:“你浑身难受还是我浑身难受啊?”

叶儿急得跺脚,大声道:“自个儿说的话都不认啦!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再叫得大声点,最好把长史给叫了来,问问他同不同意。他同意我就同意,他不同意那我也只能听他的。”

叶儿立时弱了气焰,可她仍不放弃,眼珠骨碌一转,计上心来。“哼!还说刘端是你的好兄弟,他人都受伤多久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去看过他吗?他为了什么受伤的?还不是为了你和信王。你们没时间,我去看看都不行吗?”

“你......你是去看刘端呀......”洛慜的立场马上有些动摇,“可......王爷也不知何时从宫里回来。你总不能去一天吧。”

“我明儿一早就去,一定赶在中午之前回来。这样,就算王爷上午回府了,可总也得歇息不是?我一定一定不会误了王爷的午膳!”叶儿睁大双眼,十分期待。

“行吧......”洛慜勉勉强强同意了。关于刘端的伤情,从信王提起开始,他就一直担心至今,更心怀歉疚,奈何实在分身乏术。叶儿偷溜出去看一眼,原本亦无伤大雅,洛慜顾忌的是长史的感受,生怕加深二人嫌隙。

这几日里,无论叶儿如何积极主动地殷勤示好,长史该不受用,甚至有时候连洛慜都不搭理。

“我可算你答应了,长史要问起话来,你不能不保我啊,我可不想再去那儿受罪了。”

“你循规蹈矩地好好做事,长史岂会没来由找你的麻烦?”洛慜边说边掏出一小袋钱币交给叶儿,“拿去,给刘端做顿好的。”

叶儿故意点了点分量,打趣道,“那我的那份呢?”

“也在里头呢!”说完,趁叶儿没注意,洛慜霎时闪身入内,并且立刻紧紧关上房门,隔着门喊:“咱互不相欠了啊——”

这可把叶儿气得,直接冲门狠狠踢上一脚!可疼痛马上把她治得服服帖帖,只能乖乖回房休息去了。

灰沉沉的阴云成片连缀在一起,笼罩于京城的最上空。密密层层,不甚压抑。枯败光秃的老树杈上还压着前几天大雪的踪迹,茫茫雾凇缀满高枝,干瘦脆弱的树枝将断未断。入冬以来,几乎绝迹的雀鸟今早忽然现了身,三两成对地停在这棵生生死死不知多少年华的老树上。偶有一两只还飞过墙头,飞到这里的院子里,捡拾着散落在厨房门口的零碎谷物。

然而它们到底太弱小了,间有寒风吹来,便能将它们吹退到好远的地方。有识时务者,便重新飞到别处去觅食了;有愚蠢的仍然执迷不悟找回去的路;还有特别懵的,估计被吹昏了头、撞伤了脑袋,原地转了几圈,居然往另一个方向去找,只是歪歪斜斜地没能走多远,它便永远地倒下去,再也没站起来。

在院里已经呆坐了几个时辰的刘端此刻小心翼翼起身,两手扶住自己的腰背,慢慢朝那只伤势严重的雀鸟走过去。他没法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只能尽可能地抻长自己的脖子。因为一路上也没见任何血迹,他总觉着鸟儿只不过是被撞晕了。他又轻轻用鞋尖搓捻它的羽毛,希望将它唤醒。

然而小鸟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

刘端心下不忍,于是强忍背部剧痛,躬身小心将它捧起来。

“你在做什么!”恰好杨沫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看见刘端那么剧烈的行动,立刻就急了,“你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她三两步上前准备强行制止。

“别动别动,别再伤着它。”刘端佯装安然无事,灵活地转过身去,以保护小鸟。他一边轻轻捋顺它的羽毛,一边小心摸找它的伤口所在。

“真是胡闹!赶紧回屋里躺着去,再把伤口弄裂了可怎么办!”杨沫的神情异常严肃。

“杨姑娘华佗再世、扁鹊重生,这点小伤小痛的难不倒你。”说着,刘端又转了回来,嬉皮笑脸地双手奉上昏迷的小鸟,“杨姑娘帮着治一治?”

杨沫含笑微嗔,无可奈何。“进屋去吧,这太冷了。”

“哎!”刘端十分高兴地点头应道。

这点小伤根本没耗费多少功夫,杨沫轻轻松松就帮小鸟诊出了“病因”。“它呀不是撞晕的,主要是饿的,加之被风一吹,和人一样,受了寒气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那......那给它喂些吃的?家里还有什么是它能吃的?”刘端看着可怜而弱小的鸟雀,千头万绪萦绕心头。

“喂些粥汤吧。锅......”

没等杨沫说完,刘端兀自转身去外间找来吃食,“我早上还有吃剩下的,行不行?要不要给它热一热?我去吧......”

“别动......”杨沫急忙挡在刘端身前,夺下他手里的粥碗,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问:“你何苦又作践粮食,又作践自己?”

“好沫儿,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吃,我吃,我这就吃。你给它另做一些,我跟它一起吃!”刘端赶紧老老实实认错,并把碗又抢了回来,准备找来筷子继续吃。

“这大冬天的喝冷粥,别是外伤没有痊愈再害了胃寒之症。”杨沫把刘端“赶”到雀鸟边上,搬把凳子让他坐下,再伸手向他讨要手里的残羹冷炙,严厉地说道:“别动!我给你俩做吃的去!特别是你,你别动啊!”

“哎!一定好好坐着!”刘端特意端直下身子,笑意盈盈应和着。

随后,杨沫端来冷热两份粥汤,并监督着刘端喝了粥、又喝了药,再三嘱咐他小心,才动身去街市准备接下来几天的食物。

刘端微抿着嘴,趴在门口张望,确定杨沫离开之后,匆匆忙忙取来药碗,把一直含在嘴里的药汤全都吐了出来。又专门抠喉,把不小心咽下去的也催吐出来,而后倒入了角落的木桶里。

这里面已经攒了好几日的汤药,气味甚重,揭开盖子的瞬间连刘端也被熏得直咳嗽。他特意留下了碗底的药渣子,以免引起杨沫的怀疑。

刘端打从那天私自跑出去找信王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波。与其说是他找信王援救遭罪的御史们,莫不如说是他在找一个惩诫自己的肇因。天启心软饶过了他,却差点害得自己的计划全盘落空。所幸王体乾出现得恰逢其时,照旧几句嘲讽,恰好给了刘端自我惩罚的借口。

总之,这一顿廷杖刘端挨得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简简单单的皮肉之痛,远比被卷入风暴之中来得幸运而轻松。他可不想自己这么快就痊愈,多躲一天是一天。

午门廷杖大臣的事情历朝屡见不鲜。皇帝端坐于内,群臣哀嚎在外,这样的场景对刘端而言不甚熟悉。以前他陪着王安监刑,只需要远远地站着;那天却仅仅尺寸之间,甚至直至今日,腥臭的血肉之味似乎仍然环绕在他的周围。

每晚入睡之时,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还能听见自己当年监刑时的凄厉惨叫,虽然睡在自己的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却没有一晚可以高枕而卧。

因此他宁可每天一大早冒着严寒坐到院子里,也不想一个人独对未知的恐惧。

再者,刘端实在珍惜这几日恬淡平静的生活。早上独对苍穹,神游物外;中午清淡少食,又花上小半个时辰,与杨沫对弈消遣;午后睡上一小会儿,拿一卷书、焚一炉香,再配上杨沫新煮出来的茶汤,模仿着古人的样子,二人或对诗、或对文、或互论经学,一点都不让时光虚度。

下雪的时候,留在屋内,烤着炭火盆;下雨的时候,推窗外望,以雨做题,行起诗令;最美妙的要数天晴的时候。下午暖煦煦的太阳照到院子里,明晃晃的光亮驱散一切阴霾,连拂过面颊的风也变得温婉柔美,悄悄地来、淡淡地去。

二人各占一把椅子,各执一册书典,安静而祥和地徜徉在经史子集之中,与各种各样的前辈论道、与各种各样的故事相逢。仅仅几个下午,却似乎历遍苍生苦乐。

刘端比起杨沫来,特别地自叹不如。哪怕曾与她哥哥杨涟打交道时,刘端也没有过如此强烈的甘拜下风之感。他所叹服的不仅仅是杨沫丰沛扎实的学问,不仅仅是杨沫信手捏来的文采,而是她与身俱来的那股强大的安静之力,沉稳而细腻、恬澹而玄妙。她就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颜如玉,远远地立于微澜的水中央,犹如一尊白玉镂雕而成的美人像,旁观纷扰红尘,千年不败、万年不凋。

独独缺了一把琴。刘端不禁遗憾道。他曾听叶儿说起过,汪文言屡屡夸赞杨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叶儿也曾有幸听过,虽然因为不通晓音律,说不出所以然、描述不出具体的好来,但其惊人感染力,闻悲鸣潸然泪下,扬喜乐欢欣陶然。因此,颇喜音律的刘端一直十分期待杨沫天籁之音。

奈何,一把好琴的价钱实在是太贵了。

比起明丽娇娆的叶儿,杨沫绝对算不上第一眼美人,却是越看越让人心旷神怡,尤以其执书而握、低吟默念之时,嘴角似有还无的笑意像是伴着书中之人历劫渡难,随之而起,旋即又随之而灭。

刘端几番看得入迷,恍恍惚惚中艳羡起那个能与杨沫厮守终生的翩翩佳公子。二人若有幸离京,相携回归故里,则必要起三间乡舍,置几亩耕田,然后日听牧童放歌,夜伴星月而眠。饮山间泉,觅林中仙,攀登云梯,渺人间事。

王右军所谓“流觞曲水、畅叙幽情”亦莫过如此。

他自己又何尝不希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刘端突然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背,鲜红色的印记立时显现在皮肤上。他意识到自己起了妄念,动了非分之想,犯了叶儿曾经告诫自己的大忌。

如此无瑕美玉,又岂是我这等低贱之人可以玷污的?

刘端自嘲一笑,手背上的血印又深了一层,直至完全从臆想中脱离出来。他这才感觉到有一丝的痛意。“还是与你相依为命吧,别个谁都不要妄想了——”指间轻轻拂过昏迷雀鸟的羽毛。

“你要和谁相依为命呀——”

专于想着别的事情,刘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里竟然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猛地起身,上下好一番打量,才从惊吓中醒悟过来,“你......你怎么来了?”

叶儿见自己吓人计划得逞,扬眉一笑,“你这又不是皇宫禁苑,我怎么就不能来啦?”然而她只是在门外探身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沫儿出去了,就我一个在。”

“那你和谁说话呢?”叶儿利落跨步进屋,直接站到刘端身后,看向他目光停留处,“嘿,怎么有只死鸟在这儿?多不吉利呀,赶紧扔了!”说罢伸长了手要去拿。

“别动!它只是昏过去了,一会儿就醒了。”刘端急忙用双手筑起一堵高墙,将雀鸟牢牢护住。

叶儿十分不解,指着雀鸟问道:“这上头缠的不会是杨沫的杰作吧?她不替你诊症也便罢了,怎么还有闲心搭理这死鸟?居然......居然还专门煮了粥吗!”

“这是我早上吃剩下的,沫儿将我照顾得十分妥帖,没有她我恐怕都熬不过这几天。”刘端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把雀鸟转移到远离叶儿的另一侧;然后转身拉着叶儿去到外间,“别在这儿待着了,咱外屋说话。”

叶儿无奈地摇头叹息,“哪有你俩这样的人?自己都过不好,还有心理一只半死不活的死鸟。”

“它只是饿昏过去了,不要张口闭口死鸟死鸟的。客巧玉喊你死丫头的时候,你心里痛快吗?”

叶儿感知到刘端潜藏的愠怒,立刻识趣地转移话题。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硕大的食盒,“我可没有空手来啊——你别这么针对我呀,我可是代表信王还有洛慜专程来感谢你的。”

“你哪来这么些钱?”刘端将那食盒一层层打开,上下三层摆的全是精美的糕点,和时令蔬果,“你有这么些钱还不如直接给我,我省着用,能过多少日子。”

“你刘大公公几时也变得如此市侩了?刚还在那儿大发慈悲,这会儿就伸手跟我要钱?”叶儿取出糕点,收好了剩余的蔬果放在一边,“原是想给你做来着,只不过洛慜非让我中午之前回去,那就......那就只能交给杨沫了。”

“你来晚了一步,早一点她人还在,也就不必出去这一遭。”刚说完,刘端却立即否定了自己的话,“哦,不,不对。还是不见面的好,免得吵起嘴来,我想劝都不知道该劝谁。”

“以后少让她出去,京城这段日子指不定要生多少变故。万一碰上个能认出她来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叶儿取来热水茶叶,斟满一杯送给刘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并且一口而尽。

“你该让水和茶再多煮一会儿,把里头的香气儿全煨出来。你这牛饮的样子与喝温水有什么区别?”刘端毫不掩饰自己嫌弃,把茶杯摆到一旁。

“你真是被杨沫伺候得太好了,连喝口水都这么讲究。我一会就走,等水开了我不还是没喝上吗?”虽然这么说,叶儿却开始到处寻找起炭盆。“这屋子里能生生火吗?别一会儿我把房子给点着了,你追着我赔钱呐!”

“角落里头你找找,我随手一摆也没注意。你怕什么赔钱,你要是现在缺什么,开口一句话,信王或者洛慜不随时就能帮你做了?”

“哪听来的闲言?你在家里呆着怎么倒比在司礼监的时候多事?”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还伴着叶儿翻箱倒柜的大动静。

“你可轻点儿啊,别把我的宝贝给砸了,不然要你赔钱!”刘端十分满足地享受着叶儿送来的糕点,“你刚才说京城里有变故,会有什么变故?”

叶儿没回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吃力地把炭盆从里屋搬了出来,“可真沉啊,你怎么有力气把他挪进去的?”她叉着腰,直喘气,“不会,不会是杨沫吧?”

“我压根就没用过。沫儿另买了个小炭盆,够取暖。不过你既然把它搬了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刘端奸计得逞,咧着嘴乐。

“合着我来一趟,就把我当苦力使啊。”叶儿一边抱怨,一边燃起炭火,将茶水煨上,“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本姑娘暂将此仇先记下,来日再报。”

刘端连忙推了一小盘点心过去,讨好似的,“尝尝,好吃着呢。别忙活了,歇一歇。”

叶儿没有理会,继续翻拨沉积了快一年的木炭,“难怪王体乾动不动就咒骂你。真是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你的道,防都防不住。”

“刚我问你的,你还没说呢。京城里会有什么变故?”刘端立刻扯开话题。

“没什么,”叶儿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这不快年尾了嘛,锦衣卫不得多抓几个交差嘛。”

“这是什么歪理?锦衣卫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抓人交差?”刘端察觉到叶儿的异样,立即变得认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信王出事了?”

“信王怎么会出事,一整宿都在宫里待得好好。哎呀,我就是......我就是顺嘴一说嘛。原来......原来就告诉过你,别总让杨沫一个人出去。”

“不对,还是有事儿。”刘端见叶儿一直莫名地背对着自己,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别管那玩意儿了,你转过来与我说话。信王这几天不去找叶向高的下落,反而在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叶儿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就说你厉害吧。一点线索都不放过。”

“说,什么事儿。”

“公公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被释放了......你应该很清楚他的脾气,不可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总之,杨沫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叶儿无意将气氛变沉重,转而轻松地说道:“所以你得赶紧好起来。像以前一样,把杨沫留在家里,你上街去,反正......反正等公公回了司礼监,重新接管东厂、锦衣卫,你也就不会这么忙碌了。”

刘端听得一愣,惊疑道:“叶向高找着了?”

“没有。信王正为这个烦呢,然后就有人过来请信王入宫。”

“我不是问的信王......”刘端神情愈发凝重,身体慢慢前倾,同时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问的是你,你是不是找到叶向高了?”

“没有。”叶儿立即否定了刘端的猜想,十分冷静地直面那双心存疑惑的眼神。

“你不是说已经大概能确定叶向高所在了吗?”

“我没有找到,事实证明我所确定的地方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障眼法。至今仍然不知道叶向高人在哪里。”

“你确定的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会确定哪儿?确定的过程中究竟是什么线索把你引到了那儿?他们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地方?或许叶向高藏身的地方也正在你整个确定过程的某一小个的细节里,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咱们好好的,重头再理一次......”

“不用理。我找叶向高就是为了还公公清白。既然现在公公都快能出来了,又何必再找他?是生是死由他去好了。他想现身的时候自然会现身的。”叶儿冷冷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是生是死由他去?他是叶向高!他的生死可能关系到整个大明!而且......而且你不想知道是谁掳走了他?是谁要嫁祸魏公公?是谁要为难整个朝廷?这断断不只是魏公公一人清白之事!”刘端激动得强忍疼痛起身训斥。

叶儿则一脸不屑,“你为什么那么急于知道叶向高的下落?”

“为了刚才我说的所有,为了叶向高这条活生生的人命!”刘端用力拍打桌案,恨不能将叶儿浑浑噩噩的脑子也打醒。

“我不是说你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我问的......”叶儿理直气壮地一步步逼近,“我问的是你自己,为什么那么迫切地、那么着急地想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你想用叶向高对付什么人吗?”

刘端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儿,“我......我自己?”

“叶向高一旦现身,他只要咬定公公不放,整个朝廷都会公公为敌!到时候......到时候谁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是豁出了大半条命的叶向高吗?是牺牲了一个又一个御史的东林吗?还是你呢?不费吹灰之力,把司礼监的宝印,把东厂和锦衣卫永远地收入自己的手中。”叶儿聚神凝眸,气势上完全压倒刘端,“你是公公的亲信,这么多年你怕是已经藏了不少能置公公死地的证据吧。想要扳倒公公、想要取而代之、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刘端,你心里那个平步青云的壮志,看来就快实现了啊。可惜叶向高没有找上你,否则你一旦倒戈,他们一定会成功的。你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庆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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