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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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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天地间水汽氤氲蒸腾,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黑伞下的两个人缓足移动前进,他们挨得很近。

步伐一起一落,迟玉挽柔软的薄毛衫时不时擦过楚辙舟挺括的西装,肩头磨蹭臂膀,软硬碰撞。

长夜雨水淋漓,伴随咚咚心跳,落在耳畔谱成一段绝妙音弦。迟玉挽肌肤冰凉,另一个人身体温度滚烫。

走到停车场不过约十分钟的距离,雨势过大,走得艰难,终点恍惚像天涯海角一样遥远。

楚辙舟垂眸轻瞥他,不动声色与身侧青年拉开了小半步的距离,又将雨伞微微朝他那边倾斜过去。

或许生得太过清瘦,迟玉挽178的身量看上去丝毫不显体格,站在楚辙舟旁边分外轻盈纤弱。

头顶上方的阴影覆盖面变大,他仰起脸,善解人意地握住伞柄将那一份不声张的善意还了回去。

“楚先生别淋了雨。”

“你生病了。”

迟玉挽下意识推却,他病恹恹惯了,自己病就病了,怎么能连累别人再受风寒,想着便要自己撑伞。

“不用。”楚辙舟伸手挡了一下他的动作,目不斜视,飞快拒绝。本就是看他胳膊细瘦撑不动伞,举得费力,才叫人过来自己伞下。

“快到了。”

楚辙舟平常与他相处言行规矩,极偶尔时才会显出与高位身份相符的严厉强势。

表面强势,实为珍护。

冷淡沉稳的面具下尽是悉心的照顾维护,迟玉挽如何看不穿。

因为明泽一句虚无缥缈的临终遗言,待他这样好,事事挂念,做到这个地步,楚先生确是他平生所遇之人里少有的正人君子。

只可惜……

可惜他不值得楚先生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楚辙舟的血是热的,烘烘热意渡过来。

有点遗憾,再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流不进他的血液。

迟玉挽摸了摸怀中贴身口袋里的物件,目光中透出一种近乎如水温柔的情绪,不声不响垂落眼睫,掩住了眼底的不忍怜悯。

他知道楚先生是一个顶好的人。

这个认知是他凭借楚辙舟的所作所为判断出来的,并非实实在在用心体悟到的。

旁人待他是好是坏,玉挽一直不大能感觉到。

他会脸红,会腼腆,懂怜悯,能轻易原谅别人的过错,这些是俗世里应该有的正当情绪,他一一认真拆解学过。

基本情绪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后天习得。

他似乎是个异类。

心脏规律振颤,迟玉挽偶尔也会觉得,那里面仅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物在跳动。不然,为什么不会产生心痛的感觉?

心脏并无喜怒哀乐,却是对情绪敏感的器官。

没有私心,不会欢喜。

分明有时四肢百骸疼得狠了,疼得他恨不得闭眼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心却好好的,安然无恙。

心灵触动对他来说是奇妙的感觉,珍稀,奇特,极少发生。

除去年幼时对记忆中形象伟岸的父亲和师父的孺慕,他只在楚明泽还有……陆家那位身上体会过。

不过他们现在都死了,他的世界里一下子再也没有纷扰,也没有爱了。

统统化作乌有。

迟玉挽不觉得寂寞,只是难免空荡。

他像是被封在了玻璃瓶里,玻璃是透明的,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始终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膜。

玉挽读过万卷书,有时对自己也束手无策。

旁人都说他听话,温顺,性情极好,是绝不会咬人的兔子。

唯独陆寒霖,总恨他天性凉薄,最希望的是他能改改一成不变的性子。

明泽却说不用改。

明泽告诉自己他很好。慧极必伤,他不希望小玉伤到自己。

迟玉挽脸色苍白,微微阖眼又睁开。

时过境迁,他有些想念明泽。

……

“上车。”

突兀沉声打断思绪,有人在外头轻敲了两下他的玻璃。

楚辙舟一手撑伞,一手抵住副驾驶车门,沉默,欲言又止。

感觉到上方长久注视的目光,迟玉挽抬眸,思潮从云霭般的杂念中抽离。

“上车吧。”楚辙舟重复一遍。

“好。”

俩人进了车,楚辙舟从扶手箱里找出盒装毛巾递过去。

迟玉挽道了谢,垂首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

楚辙舟视线挪至窗外,耐心等他差不多收拾好自己,才鸣笛挂档发动引擎。

后视镜里,迟玉挽微侧头,倚窗撑额。

淋了雨受了风,他轻咳几声,很快掩唇止住。

楚辙舟克制着收回目光。

原本担心见到一个魂不守舍的迟玉挽。

幸好他看上去状态良好,精神也不错,楚辙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汽车驶向丰海大学,停在教师公寓楼下。

迟玉挽解开安全带,将楚明泽生前居住的家门钥匙归还。

楚辙舟手掌搭在方向盘上,没接。

“……真想要,留着吧。”

恋人离世对谁都是一桩不小的打击,活人总要伤心一阵子,只要他不沉缅过去以至于伤心欲绝,不用太避讳。

厍珺曾提醒,拘束太过反而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慢慢让时间消解他的悲痛。

出乎他的意料,迟玉挽竟直言拒绝了。

“谢谢楚先生,但我以后不会再去明泽的家。”

很久之前,他询问过他明泽有没有要交给自己的遗物,楚辙舟那时说没有,应当是不知道明泽将东西放在了哪里。

这次他亲自去取了回来。

说着,迟玉挽拿出一直护在怀里的东西,一卷透明自封袋。

封条拆开,楚辙舟眼皮一跳。

里面装了一沓熟悉的加盖红章的文件。

见他面色沉凝,迟玉挽轻笑,难得开了一回玩笑。

“不是机密情报,楚先生看看便知道了。”

楚辙舟不疑有他,接过文件袋一张张翻阅起来。

申请协议,编辑部章程,原期刊出版许可证、复批……

“这是?”

迟玉挽喉咙干涩,不太舒服,简短回答:“刊号。”

刊号,出版杂志的刊号。

境内刊号难办,楚明泽不知疏通多少关系,办了近一年的手续,才将原先玉挽师傅手下那个半死不活的刊号变更买断了下来。

他资金比不过楚辙舟富足,一个不大不小上百万的刊号,几乎倾尽了所有的财产。

路灯莹莹光晕洒进车内,迟玉挽平素漆黑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亮,血色尽失的雪白腮颊总算显出点气色来。

“我有一个师父,这是他的遗愿。”

楚辙舟将那一叠文件收拢好,直言问:“需要帮忙吗?”

迟玉挽声音低了几分,徐徐往下谈,边说边咳,吐息温热。

“学院教研部、咳……有一个横向课题项目,我会尽力争取。”

如果顺利通过选拔审核,研究经费获批,后续杂志社的创办也会跟着一点一点推进。

楚辙舟顿了顿,展平的眉宇皱起,沉默不语地凝视对方。

他静坐副驾驶,目秀眉清,身躯清癯,生了病形容愈发消瘦清减,捧着胸口才勉力止住咳嗽,姿态可怜。

这是他师父的遗愿?那他自己呢?

楚辙舟心绪紊乱,理不明白自己的情绪。

明明他入了职,有了工作,现下找到了不错的努力方向。

可他发现,自己似乎更希望面前这个人平安无恙。

只要无恙。

迟玉挽仿佛明白他的挂虑,开口解释:“师父他……也是明泽的师父,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况且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提了好几次“师父”,这个人对他而言应该很重要。

楚辙舟手指无意识摩挲几下,迂回问道:“你和楚明泽认识很久?”

他原以为俩人是读书时认识的同学。

迟玉挽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跟明泽第一次见面,是七岁。”

师父共五位学童,替每个人按卦起了诨名。

玉挽叫迟七。

明泽行四,玉挽年少时叫他四哥。

楚明泽话极少,比楚辙舟还要冷脸寡言,从不会讨小玉挽关心,他们之间并不熟络。

离开师父之前,楚明泽是师门里同玉挽关系最为生疏的一个。

玉挽却总觉得明泽是不一样的。

他们常常眼神略一交汇,微妙纠缠,再互不留恋错开。

玉挽出生时在娘胎里受了惊,年幼胆子小,经常受一丁点惊吓就容易惊厥。

尽管后来陆寒霖说过当年救了惊厥的他许多次,但玉挽知道,意识模糊里,哄睡自己的人一直是楚明泽,那个冷冷淡淡的四哥。

青梅子一样的小玉,一不留神掉进了酒里,醺然醉了。

春意朦胧,第一次,他对冷峻的少年动了心。

滋味不很甜,尝进嘴里是清酸的味道。

他明白明泽必定知道他的喜欢,就像他同样知道明泽对他的喜欢,历历可辨。

少年人隐而不发,各奔东西。

直到二十岁,师父没了。意外仰面一头栽下去,再没起来过。

葬礼办在冬天,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迟玉挽一身素淡的黑,跪伏堂前守了三天灵。

那时陆寒霖高高在上,对迟玉挽已经有了不对劲的端倪,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师父在玉挽心里的分量。玉挽轻声说了一句“他想安静陪陪师父”,破天荒地,陆寒霖没再敢招是惹非。

几日后,师父的棺椁下了葬。

天穹无垠,大雪纷飞。

迟玉挽有些记不清他那天走了多远的路,最后又是如何见到了楚明泽。

久暌的楚明泽站立街角,他穿着黑色风衣,雪花扑朔而下,落在眉心。

目光相触的瞬间,昭昭情意陈年久酿,一时百感交揉,皮肤下的血液顷刻点燃,汩汩流动,胜过千言万语。

楚明泽大步流星,气息压下来,开始吻他。

牙齿撕咬,唇舌缠磨,一寸一寸吮吸舔舐他柔软湿润的口腔,无比深重绵长的吻。

迟玉挽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含了一汪清水,深陷在楚明泽怀里。

两个人在雪中认真而肆意地接吻,像一对方才经受过生离死别的恋人。

即使在此之前,他们彼此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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