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自指尖滑落,散了一地,相片摇摇晃晃飘落到了厅门外头,雨水拍打着落下来,模糊了相片里少年分外柔静的脸。
耳旁焦急的呼喊迟玉挽听不见,他极度羸弱不堪,毫无征兆地昏厥,老伯霍然惊惧,忙伸手去接,只来得及抓住一小截衣袖,下一刻就从指缝中溜走。
薄如纸片的身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陌生怀抱。
来人稳稳接住迟玉挽,动作珍重轻缓,一举一动像经过严苛考量,慎之又慎,将他揽入怀中。
顺视线里的一角黑色衣摆抬头望去。
男人朗眉疏目,衣着考究,面容沉稳镇静,难掩阅历沉淀的气质。
老伯惊呼,“傅先生来了?”
傅知序抬眸轻摇头,示意他安静,不要吵闹。
老伯立马噤声。
迟玉挽无知无觉,脖颈微垂,黑发凌乱地垂坠眉间。
温热手指轻轻将他额前发丝稍至耳后,宽厚的手背贴上额头。
灼人的温度顺相接触的皮肤传过来,低烧惊厥。
傅知序抱着人转身往后堂宅院走去,边走边道:“联系医生。”
更深露重,杨庄入夜后,庭园主人罕见地谢绝外客赏玩游览,四下静谧。
宅园的阁楼厢房点了一支静心安神的助眠香。
迟玉挽睡在帐中,胳膊软软地垂在床沿边,手背处隐约可见青色的细小针孔。
医生听诊心脉,食指轻轻下压,牵拉翻开他的眼睑仔细观察。
“舌淡,面色也淡白,气血亏损严重,久病损耗,心神失养。”
傅知序道:“他先天体弱。”林璋来信提过。
“具体情况建议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医生心底有猜测,但并不确定。
床上躺的年轻病人,摸脉相极弱,可能曾经过量服用过药物,对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然而未经验证的话他不敢胡乱断言。
傅知序拉过薄被,盖住迟玉挽裸露在外的手臂。
“能调理好吗?”
“能,但病程很长,想一时半刻就能治愈是不可能了。”
傅知序点了头。
医生离开,傅知序守在床前,静静看他。
后半夜,迟玉挽睡得不大安稳,额头渗出了冷汗,折眉呓语,一声声低低喊着师父,微弱凄楚。
傅知序拧了温毛巾,擦拭他额角侧颈流出的涔涔汗珠,耐心回应他的梦呓呼喊,嗓音宽和。
“师父在。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安心睡吧。”
温热有力的手指扶住迟玉挽半坐起身,喂他喝药。
傅知序动作温柔,托住他的脸往自己宽厚的肩膀靠,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接着,徐徐叹了一口长气。
问了那么多遍小玉可安好,结果还是不安好。
父亲晚年病重,往来书信多由他代笔誊写。
问小玉近安,短短几个字真是落笔写了无数次。
喂他喝药时,傅知序一刻不停拍抚他的后背,像一个充满耐心与怜惜的长辈在哄着孩子。
迟玉挽重新平躺下来,傅知序替他掖平被角。
安静半晌,他在他掌心轻轻描下自己的姓名。
“初次见面,幸会。”
信中见过你很多次。
本以为找到你,要等自己鬓发斑白。
……
迟玉挽意识昏沉,魇在梦里,不得脱身。
眼前形影走马观花,一会是形象模糊的师父,一会是明泽。
几岁来的师父身边,记不清了。师父表面严厉,哺育教导却尽心尽力,只是……只是从不允许自己叫他父亲。
林璋总一再否认:“我不是你父亲。”
小玉挽起初不解,但从不感怀受伤,称呼算不得什么,林璋同父亲已经没有分别。
梦境变换。
蓦地,一张血色模糊的脸直直倒向他,明泽躯体仍温热,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垂在玉挽怀里。
血色指印在迟玉挽干净洁白的衣服上洇开,痕迹斑驳。
楚明泽气息极微弱,奄奄一息地叹着,叫小玉闭眼,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哭,更不要伤心难过。他即使化作一捧灰烬,余热消尽了,也会陪在他身边。
迟玉挽脸色苍白到好似透支了全部的生命力,乌黑的眼珠涣散,灰败得像路边的枯枝落叶,风一吹便要散。
明泽、师父……
一个也抓不住。
迟玉挽仰躺着,双眸紧闭。
梦里不安,一张芙蓉秀脸露出将哭未哭的样子来,没有眼泪,喉间溢出断断续续极轻微的泣声。
叫人心脏发颤,酸到骨子里。
傅知序瞧着他,深深叹息。
这样弱质纤纤,可怎么好。
“师父在。父亲也在。”
“不怕,别怕。”
*
迟玉挽体内积攒了不少寒气,低烧退下去,伤寒症状没那么快见好。
隔日晌午,他手指微动,而后疲惫不堪地睁开眼,醒来了。
梦中如何纷纷扰扰,醒来悉数消散殆尽。
天气放晴,久违的暖意笼罩身躯。屋内光线明亮,迟玉挽合眼,几乎要沉溺在这片温和明媚的阳光之下。
半晌,空白思绪回笼,他的眼睫颤了颤,强撑起身。
枕边放了一些东西。
昨天飘落在地淋了雨的旧相片,被人捡起来擦干净好端端放在迟玉挽床边。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铜黄色的钥匙,一本封面褪了色的旧刊。
迟玉挽胸口发闷,忍不住咳了两声,“这些……?”
多半……傅先生怕是已经来过了。
抬眼四望,迟玉挽掀开棉被,一落地,竟虚弱地有些站不住脚。
不该病在别人家里,又睡了人家的屋子。
昨天的老伯听见屋里咳嗽声,敲门而入,“贵客可算醒了。”
仿佛提前知道迟玉挽要问什么,老伯主动开口:“先生今早离开了,贵客想要的东西已经全交给你了。”
迟玉挽倦怠乏力,双手撑在桌边,敛眉抱歉道:“等傅先生空闲,我再上门拜访详谈。”
话里拒意明显,那些东西,他不能没根没据地凭白收下。
老伯劝解:“你们父辈有交情,无所谓谈不谈,先生心存善念,他肯定会帮你。”
兴许知道大概是自己昨天提及林璋,迟玉挽才心生惊悸,晕了过去。老伯虽不知其中辛秘,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一辈子走走也就到头了,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心里不要藏事,藏久了容易得心病。”
迟玉挽闻言却恍惚茫然,“心病?”
他试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气绝身亡,或许不要等太久,但不是因为染了心病。
一颗不会疼的器官,竟不知也会生病。
从前珍惜放在心间的人已经一一离世,如今再去摸,里头空荡无物,寡淡无味。
他含混不明地想,即使把心脏生生抽出来剥离成两瓣,大概也不会有多疼。
老伯又道:“无论如何,林璋先生确是实实在在关心您。”
迟玉挽笑了笑,眉梢温情,“嗯。”
他无意继续留在杨庄叨扰,也不肯收下傅知序留的东西,拖着一身病躯回了家。
回家昏昏然睡了半日,脸上终于回了一丝血色,看起来和往常轻微的病容无异。
没有时间休息太久,迟玉挽要开始备课。
携书出门,瞧见楚辙舟等在楼下。
高大挺拔的身影站立车门边,指间夹了一支烟,并没有点燃。
见到玉挽,立即将烟收进口袋。
沉默了一会儿,楚辙舟说:“送你去上课。”
迟玉挽怀里抱了课本,黑发束在脑后,柔软合体的月白色衣衫遮住大半脖颈,项上犹如覆了一层轻云。
干净清柔,像一池春日湖水。
“不麻烦楚先生,教室没几步远。”
楚辙舟:“不开车。今天不忙,顺路看你,送你走一路。”
一句完整的话硬是截成好几段才说出来。
迟玉挽没再拒绝。
微风轻拂,吹过两人身体间的空隙。
路上,楚辙舟递给玉挽一张金边珠光的烫金邀请函。
他顿了顿,说:“集团庆功宴,下周六有空吗?”
不等迟玉挽回应,楚辙舟又道:“先别着急拒绝,看一眼附在后页的邀请名单。”
迟玉挽低头翻看,许多熟悉的名字印入眼帘,大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文学界泰斗级人物。
楚氏庆功宴,排场再大也大不到要无关业界人士都前来祝贺。
这些人想必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想必是为了自己……
迟玉挽不知说什么好,“楚先生有心了。”
楚辙舟目光旁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客气,答应了楚明泽要照顾你。”
迟玉挽又看了一眼邀请名单,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思虑几许,斟酌道:“楚先生,其实他们……”
“迟玉挽。”楚辙舟知道他生性不争,怕他拒绝自己,出言打断。
迟先生太生疏,喊玉挽不妥,于是直呼其名。
“既然离开了渡安潭,不必再和从前一样随遇而安,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活着一日,就不得不与这个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介意借举手之劳的力气,让迟玉挽的路好走一些。
“只是搭桥引荐,拿不拿的下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是得了其中一人青眼,日后托人替迟玉挽题字作序,能吸引点名气,也是好的。
所以,不要急着拒绝。
迟玉挽轻笑了一下,最终将邀请函夹进书里。
“我会去的,难为楚先生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