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叔的话,姜青屿半句没打心底过,他来杨庄,自然是为几天前冒失闯进他车里的迟玉挽。
想起他难以启齿的身份,姜青屿不禁烦躁,面色愈发冷然。
不是没想过其他可能性,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楚辙舟此人,圈子里的万年铁树,讲话办事刻板规矩,三十好几的人从来没跟任何花边新闻沾过边。
签署合作前,集团互相摸过公司的底,核查高层关联风险,包括公司实际控制人楚辙舟。
要是楚辙舟的交际圈真有迟玉挽,清清白白,不至于一丝风声也没有。除了情人,他暂时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迟玉挽年龄、身份对不上号,像是凭空出现在楚辙舟身边的一个人,是完全脱离楚家和楚辙舟的存在。
杨庄的假山溪涧水声潺潺,四处古趣盎然。
姜青屿停在曲廊。
姜鹤从前常斥责他品味粗野,不是没道理,他的五官浸入不了这份安宁,身处雅致的园林一角,只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闪念间,一张玉润冰清的秀美面颊印入脑海。
这里,倒很配那个迟玉挽。
说一千道一万,不是迟玉挽同楚辙舟有没有关系,真正不敢承认的理由,是姜青屿第一眼看见了他的脸。
一瞥惊鸿,先入为主地认定迟玉挽是笼中鸟金丝雀,哪怕他的猜测无凭无据。
天生楚楚美丽,养了极为漂亮的长发,舒眉一笑,美到了骨子里。
姜青屿小半辈子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
他不务正业,任意胡为,唯独不沾风月,男欢女爱,在他看来不过是极无聊透顶的事情。
年少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一群酒肉朋友扬言带他见世面,姜青屿被骗去了,去了便当即翻脸,用当初还健康的腿狠踹一脚门,掀翻了场子,冷脸离开。
声色场所,多看一眼都嫌脏。
至于迟玉挽……
柔枝嫩条一样的美丽青年,同自己轻软说话,甫一靠近,他七魂丢了六魂半。
魂魄丢了找不回来,怕是系在迟玉挽身上了,所以此刻姜青屿才出现在杨庄。
再过一会,他们约在雅洁的园林里,谈……那、那个事吗?
那个。哪个?
讲出来要烫嘴。
说不出口。
从未有过的难为情,但的确不知道该这么办。
姜青屿十分不得劲,不由捻了捻手指,下意识想用烟草压压情绪,一摸口袋摸了个空。
……
他早晨是被鬼附身了么?怎么来见人之前莫名其妙把兜里一盒烟抽了出来。
怕迟玉挽嫌弃?
啧。
姜青屿纯情又愚蠢地想,见了面,该说什么。
“你在他身边日子过得不如意?”
“他对你不好?虐待?”
名声维持得这样好,极大可能是楚辙舟善伪装,私下指不定是头豺狼虎豹,迟玉挽受了罪,才这样瘦,身上没个几两肉。
“还是……你早见过我?”态度亲近熟稔,难不成他们曾经认识?
“你是自愿的么,或是受楚辙舟逼迫?”
“别想跟我玩把戏。”
……这句凶了,大概会吓到他。
姜青屿一面推动轮椅,一面冷脸思考待会见到迟玉挽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司机送到杨庄门前,他挥退了帮忙推轮椅的下属,让人不要跟着。大脑不知从何而来的敏锐直觉,不能叫人看见他面对迟玉挽,大概会丢脸。
姜青屿在外园绕了一圈,没见到迟玉挽,再往里走,被拦下了。
一个园丁模样的人告知他,杨庄外园开放供人观赏,内园是园林主人的私人领域,禁止入内。
原来这里是私家园林。
别人的地盘不好生事,姜青屿转动轮椅,不死心地问:“今天有客人进去过么?”
那人笑笑,“园主接待的贵客自然可以任意进出。”
又是贵客。
应该是二叔说的朋友,总不会是迟玉挽。
倒不是他不贵,迟玉挽也是一幅清贵公子模样,实在是太过柔弱漂亮,让人觉得近在咫尺,生生削弱了他的遥不可及,令人蠢蠢欲动妄图染指。
这还是病容,气色苍白也遮不住的美。
要是正值风华意气,不知道要害了多少痴心人。
胡乱想了一通,姜青屿后知后觉。
所以……迟玉挽不在园内,自己被摆了一道?
被戏耍了。
顿时,姜青屿意兴索然。按理说,直冲胸腔的怒火一触即发符合他的正常反应。
然而现在的感觉更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兴致浇了个干净。
也不一定被放鸽子,姜青屿冷静找补。
迟玉挽说周一,但没说具体时间,
姜青屿决心再给迟玉挽一次机会。他挪动到一个临湖小筑里,无趣看鸟和荷塘游动的金鱼。
看到最后,烟瘾犯了。
迟玉挽呢?还不来?
外头有他这么上赶着的金主么?
颜面扫地了。
*
雨未停,迟玉挽待在会客厅,一时半刻走不脱身。
隔了不久,进来一位穿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伯伯,替他把茶换成一碗姜汤。
“盛江天气多变,换季气温骤降,贵客别来这一趟伤风受冻,得不偿失。”
杨庄湿冷,迟玉挽手脚冰凉,寒意直直往骨头缝里钻,只能依靠热汤汲取一点温暖。
老伯笑吟吟,“我家先生的父亲和您的父亲从前相交甚笃,不用忧心,先生会帮你的。”
迟玉挽看着碗里漂浮的姜沫,抬起头,低低地问:“我父亲?”
“是,您的父亲,林璋先生。”
迟玉挽否认:“不,不是。他是我的师父。”
老伯显出很是奇怪的神情,“怎么会不是呢,林璋先生之前来信,信中总提你是他相依为命的血脉亲人。”
一枚石子丢进了水里,砰地轻响,涟漪向外扩散,撩动心扉。
迟玉挽瘦削优美的身躯被衬衣包裹住,他的面容平静,眼底映出淡淡的微光,是一种近乎脆弱的疑惑和迷茫。
老伯拿来封存多年的陈旧书信,里面夹了一张泛黄相片。
是少年初长的迟玉挽。
“你看,这张照片分明是你。”虽然现在抽条长大了,这样出色的无双相貌,错认不得。
相片留白处写了几行字,字迹模糊,依稀可以辨认。
林璋跟旧友介绍他的儿子叫玉挽,乳名小七。
又说他涉世未深,弱不胜衣。
收笔一句:[日后托您照拂,感激不尽。]
诸如此类的话,信里写了很多,寥寥数笔,情真意切。
林璋对待玉挽十分严厉,动辄罚他抄字。说“罚”并非“罚”,小玉有时写累了,林璋会小心抱起昏睡过去的孩童去休息。
他信中只字不提如何教养玉挽,像是从没在意过他是否勤勉聪慧,给友人寄信的林璋是迟玉挽不曾见过的一面。
他总是忧心玉挽今日惊厥了,明日感染了风寒,担心非常。
傅老先生回信时慢慢也会在信后关切问上一句:小玉可好?
后来每一封回信都是如此,总是附上一句:
问小玉安。问小玉安。
薄薄的信夹在指间,迟玉挽垂下眼,安静了许久许久。他的低语轻悄悄,“师父是可怜我。”
年幼无知,许多事情的记忆模糊不清了。
但玉挽记得,他并非一出生就在师父身边。
应当是……
应当是有人不要他,师父才迫于无奈收养了自己。
师父的居所是一幢公馆,砖木结构的楼房,上个世纪中古合壁的建筑风格。
师父书房的门槛很高,玉挽每次要极费力才能迈过去,他安静的性子是自小养成的,不敢扯林璋的衣角,总是背过手去,姿态规矩。
小玉挽学诗作画,不分昼夜,生嫩的十指常年带有薄薄的茧。
直到公馆里来了其他学童,他才发现,不论师兄师弟,学成一段时间都是要回家的。
玉挽一直住在公馆里,不知道要不要离开,翻阅了专讲人情世故的古籍经书,想了许久,觉得自己理应也是要走的。
月末,几位师兄收拾行李,玉挽随着一起。
出了门,各自分别。
玉挽停在巷子口,捧了满怀的花,不知道该去哪里,便一路向东。
黑夜降临前,林璋找到了他。
师父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一把将他抱起来,看面色要动大怒。
头一次见到脸色那样狰狞可怖的师父,玉挽生理性瑟缩战栗了一下,怕挨戒尺,下意识蜷指藏起掌心。
那天最后,师父罕见地没有发火,牢牢牵紧他的手,说:“今后跟我生活。”
玉挽点头说好。
回家路上,玉挽抱住林璋的脖子,轻软喊他。
“爸爸。”
林璋不作声。
小玉挽就又喊他:“父亲。”
林璋这次回应了,仍旧冷漠,“我不是你父亲,不要叫我父亲。”
玉挽身体蜷缩起来,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师父”。
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璋每日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怕他走丢,恨不得把玉挽拴在身上。
他没有父亲,也没有家人,外婆早早去了,唯有一个师父。
厚重云层将太阳遮蔽住,正午天色恍惚像傍晚一样黯淡昏黄,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滂沱骤雨。
外面的雨声淋进了耳朵里,滴滴答答,嗡嗡作响。迟玉挽不知为何耳鸣了,什么也听不清,眼前弥漫起了雾,无数雪花点聚拢堆积。
他被许多人舍弃过。
除去双亲,还有谁……记忆里还有其他人也曾想过扔下他不要。
明泽和师父是唯二不会抛弃自己的人。
思及旁人神经不会波动,想念明泽和师父时,头却很疼。
堂前灯明,迟玉挽的面容在微晃的烛火里泛着柔光,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明明灭灭,又熄了下去,变得漆黑深寒。
他攥着林璋写的书信,脑筋止不住的生疼。迟玉挽想等那一阵耳鸣过去,意识迷蒙,耳鸣消失,其余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世界全然静寂下来。
天旋地转的昏眩,失重感瞬间吞没了他。
思绪停摆在冰凉黑夜里的长河,缓慢沉了底,他就那样,枯叶一般倒了下去。